第20章

德军的主力:坦克部队、机械化步兵、重炮和榴弹炮、联络部队、辎重车、救护队和工兵队、大小兵团的司令部,一连多日经过克拉斯诺顿以及附近的城市和村庄向前移动。摩托声呜呜不停地在天空和地面滚动。大片浓密的尘土弥漫在城市和草原的上空。

在不可胜数的军队和大炮的这种沉重而有节奏的运动中,有着它的无情的秩序——秩序①。世界上似乎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对抗这种势力和它那无情的铁的秩序——秩序②——①②原文为德语。

有火车车厢那么高的、装着弹药和粮食的卡车,还有扁扁的、大肚子的汽油车,沉重而平稳地行驶着,用巨大的车轮压着地面。兵士们的军装看上去质地很好,裁制合身。军官们都服装漂亮。跟德国人一起来的有罗马尼亚人、匈牙利人和意大利人。这支军队的大炮、坦克和飞机带着欧洲所有厂家的商标。一个不仅仅懂得俄文的人,单是看到这些小汽车和卡车上的工厂商标就会眼花缭乱,他会感到吃惊,欧洲大多数的国家是用怎样的生产力供应了这支德国军队,此刻这支军队正在摩托的咆哮声中,在漫天的、迷雾般的可怕的尘土中,开过顿涅茨草原。

连一个对军事完全外行的小人物也会感到和看见,苏联军队在这种兵力的压力下,是不可避免地——有人觉得是一去不返地——向东方和东南方退却,愈退愈远,退向新切尔卡斯克、罗斯托夫,退过静静的顿河,退到伏尔加河,退到库班。有谁确实知道现在他们在哪里……只有根据德军的战报和德国兵士的谈话才能推测,战事在什么地方、在哪一条战线上进行,也许,你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已经为保卫祖国抛却了头颅。

德军继续经过克拉斯诺顿前进,像蝗虫似的吃掉前面过去的部队还没有吃光的一切,同时,德军进攻部队的后勤机关,它们的司令部、供应处和后备军,却已经在克拉斯诺顿有计划地、牢牢地定居下来。

在德军统治下的头几天里,当地居民谁也搞不清,德国长官哪一些在这里是暂驻,哪一些是常驻,城里成立了什么政权;谁也不知道,除了要满足过路官兵的随心所欲的要求之外,还要居民做些什么。每家都是自顾自地生活,由于愈来愈意识到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可怕的处境,各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适应这种可怕的新局面。

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生活中可怕的新事件,就是在她们家里设立着一个以冯-文采尔男爵将军、他的副官以及头发和雀斑都是浅黄的勤务兵为首的德军司令部。现在老有一个德国兵在她们门前站岗。现在她们家里总是挤满了德国将军和军官,他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出入,有时是有事来商谈,有时只是来吃吃喝喝。满屋子都是他们讲德国话的声音以及收音机里的德语广播和德国进行曲的声响。房主人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却被挤在那个小房间里(隔壁厨房里不断烧着炉灶,使这边闷爇得难受),还要从清早到深夜服侍这批德国将军和军官老爷们。

昨天,维拉-瓦西里耶芙娜外婆还是一个因为在村子里工作出色而著名的人物,领个人特种退休金①的人,顿巴斯一个最大的煤业联合公司的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母亲,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是一个有名的苏维埃干部——卡涅夫土地部主任的寡妻,她的儿子是克拉斯诺顿一所学校的一个优秀生。昨天,她们两个人还是大家熟悉的、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今天,她们却得绝对地、忍气吞声地听那个脸上满是浅黄雀斑的德国勤务兵的指挥——①个人特种退休金是当时苏联社会保险机关每月发给对革命或其他方面有特殊功绩者的退休金。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一心忙于运筹帷幄,根本不去注意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他接连几小时坐着研究地图,批阅和签署副官呈给他的公文,或是跟别的将军们一起喝白兰地。有时将军发起火来,就大喊大嚷,好像是在练兵场上发号施令,那些将军们就两手笔直地贴着军裤上的双条红镶条站在他面前。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明白,配备着坦克和飞机大炮的德国军队正是按照冯-文采尔将军的意志经过克拉斯诺顿向苏联的腹地挺进,将军认为重要的是要他们向前推进、并且总是准时到达指定的地点。至于他们在经过的地方的所作所为,冯-文采尔将军并不感兴趣,正像他对于住在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家里不感兴趣一样。

不知是奉了冯-文采尔将军的命令呢,还是得到他冷冷的默许,在他身边和周围干着千百桩卑鄙龌龊的勾当。每家都有东西被抢走,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脂油、蜂蜜、鸡蛋和牛油也都被抢走。但是这并不妨碍将军高高昂起他的狭长僵硬的脑袋,让紫红喉结稳稳地嵌在领章上的棕榈枝中间,仿佛任何卑鄙龌龊的事都钻不进将军的脑袋。

将军是个有洁癖的人;他每天要从头到脚洗两次爇水澡,早上一次,临睡前一次。将军的狭长的脸上的皱纹和喉结总是洗刮得很干净,还擦香水。为将军单修了一个厕所,让他“办公”的时候可以不必蹲着,而这个厕所就要由维拉外婆每天打扫干净。将军每天早上总在一定的时候上厕所,勤务兵就守卫在旁边,听到将军一咳嗽,就把特制的卫生纸递过去。将军虽然有洁癖,但是饭后却当着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面大打饱嗝而不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就会大放臭屁,尽管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在隔壁房间里,他却毫不在乎。

长退副官也极力在各方面模仿将军。他似乎仅仅是为了像他的瘦长的将军才生得这样瘦长。他也学将军那样,竭力不去注意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

在将军和他的副官的眼里,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不仅作为人是不存在的,甚至作为东西也不存在。现在勤务兵就是她们全权的领导和主人。

维拉外婆试图要习惯这种可怕的新处境,可是从最初几天起她就发觉她不打算同这种处境妥协。维拉外婆为人很机灵,她估计满脸浅黄雀斑的勤务兵不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敢于当着长官的面把她打死。所以她就跟勤务兵争吵,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勤务兵对她吆喝,她也对勤务兵吆喝。有一回,他发起火来,用大鞋后跟朝外婆腰里踹了一脚,但是外婆也使出全力,用煎锅对着他的脑袋敲了一下作为回敬。说也奇怪,勤务兵脸涨得通红,那股气焰仿佛被压了下去。在维拉外婆和满脸浅黄雀斑的勤务兵中间,建立起来的就是这种奇怪而复杂的关系。可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仍旧处于一种严重的内心麻痹的津神状态,她僵直地仰着好像围着光圈似的盘绕着淡亚麻色发辫的头,机械地、默默地执行着要她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