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五章(第2/3页)

市长先生的那些子民在讨好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房子。

回到锯木厂,索雷尔找他的儿子,但是没有找到。于连对可能发生的事充满疑虑,半夜里就出去了。他想把他的书和他的荣誉勋章放在一个安全地方。他把这一切都送到一个年轻的木材商人家里,这个年轻的木材商人是他的朋友,名字叫富凯,住在俯视维里埃尔的高山上。

他重新露面以后,他的父亲对他说:“该死的懒鬼,多少年来你的伙食费一直是我垫出的,天知道你将来是不是那么重视荣誉,会还给我!拿上你的衣服,上市长先生家里去。”

于连没有挨打,感到很奇怪,他赶紧动身。但是刚到了他那个可怕的父亲看不见的地方,他就放慢了脚步。他认为到教堂去停留一下,也许对自己的伪善面目有用处。

“伪善”这个词儿使您感到惊奇吗?在达到这个可怕的词儿以前,年轻农民的心灵曾经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程呢。

于连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见第六团[7]的一些龙骑兵,披着白长披风,戴着有黑长鬃毛的头盔,从意大利回来,把马拴在他父亲的房子的窗栏上。他发疯般地爱上了军人的职业。后来他心醉神迷地听老外科军医讲洛迪桥[8]战役、阿尔科[9]战役和里沃利[10]战役给他听。他注意到老人投向十字勋章的火一般炽烈的目光。

但是于连十四岁那一年,在维里埃尔开始建造一座对这样一个小城说来可以称得上是雄伟壮丽的教堂。特别是有四根大理石柱子于连见到以后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四根大理石柱子在治安法官和年轻的副本堂神父之间曾经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当地出了名。年轻的副本堂神父是从贝藏松派来的,被人认为是圣会[11]的密探。治安法官差点儿丢掉他的差使,至少一般人是这么认为的。他不是胆敢跟这样一个教士争论吗?而这个教士几乎每隔半个月都要上贝藏松去一趟,据说他在那儿见到主教大人。

就在这时候,膝下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对好几桩案子宣布了似乎很不公正的判决,而且都是对付居民中看《立宪新闻》[12]的人。立场正确的那一派获得了胜利。其实也不过是三五个法郎的事,但是这些数目轻微的罚款中有一笔要由于连的教父付出。他是一个制钉工人,在愤怒中大声叫嚷:“多大的变化啊!二十多年来治安法官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如此正直的人,会有这种事真叫人想不到!”于连的朋友,那个外科军医去世了。

于连突然闭口不再谈起拿破仑,他宣布他打算当教士,只见他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经常全神贯注地背诵本堂神父借给他的那本拉丁文《圣经》。这个善良的老人对他的进步大为惊奇,常常把整个晚上的时间用来教他学神学。于连在他面前只流露出笃信天主的虔敬感情。有谁能猜到,他脸色如此苍白,相貌如此温柔,像个姑娘似的,心里竟然会隐藏着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飞黄腾达的、不可动摇的决心?

对于连说来,要飞黄腾达首先就得离开维里埃尔,他厌恶他的故乡。他在这儿看到的一切都使他的想象力衰退。

从幼小的年纪起,他就有过兴奋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梦想着有一天他会被介绍给巴黎的那些漂亮女人,他会用光辉的业绩引起她们的注意。为什么他不能够像波拿巴那样被她们中间的一个爱上呢?波拿巴当年还处在贫困之中,就曾经被光辉夺目的德·博阿内夫人[13]爱上。许多年来,在于连的生活中,也许没有一个小时他不在对自己说:波拿巴,默默无闻而且毫无财产的少尉,是用他那把剑使自己变成了世界的主人。这个想法给认为自己非常不幸的他带来安慰,在他快乐的时候更增添了他的快乐。

教堂的建造和治安法官的判决突然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使得他一连几个星期就跟发了疯似的,最后以压倒一切的力量控制住了他,只有热情的心灵相信是自己想出来的新主意,才有这般压倒一切的力量。

“当波拿巴名扬天下的时候,法国害怕受到侵略。战功不仅是需要的,而且也是时髦的。今天我们看见一些四十多岁的教士,他们有十万法郎的年俸,也就是说,相当于拿破仑手下那些著名的师长的三倍。一定有人支持他们。瞧瞧眼前的这位治安法官,如此聪明,以往一直是如此正直,年纪又如此大,只因为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副本堂神父,才干出了破坏自己名声的事。应该当教士。”

于连在他开始研究神学两年以后,有一次,处在他新获得的这种虔诚中,没想到燃烧着他的心灵的那股火突然又冒了出来,泄露了他的马脚。当时是在谢朗先生家里的一次有许多教士参加的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父把他作为一个神童介绍给那些教士,没想到他竟然狂热地颂扬起拿破仑来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绑在胸前,假说是在搬动一段枞树时脱了臼,连着两个月他一直让胳膊保持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经受这次自身折磨后,他原谅了自己。这个十九岁,但是外表柔弱,别人看了说他顶多只有十七岁的年轻人,瞧,他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裹,走进了维里埃尔的宏伟的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很暗,没有人。为了过某一个节日,教堂的所有窗子曾经用深红布蒙住,给阳光一照,产生了一种最富有庄严性和宗教性的、炫人眼目的光线效果。于连浑身打颤。他独自一个人在教堂里一张外表极为美丽的长椅上坐下,长椅上有德·雷纳尔先生的纹章。

于连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张印着字的碎纸片,它摊开在那儿,好像是为了让人看似的。他眼睛望过去,看见:“路易·让雷尔在贝藏松伏法,其死刑执行及临终时刻的详情细节……”

这张纸残缺不全。在反面可以看到一行字的头三个字:“第一步”。

“谁会把这张纸放在这儿呢?”于连说。“可怜的不幸的人啊!”他叹了口气,补充说,“他的姓的结尾跟我一样……”他把纸揉成一团。

出去时,于连相信在圣水缸旁边看到了一摊血,这是被人洒出来的圣水,蒙在窗子上的红布的反光照上去,红得就像血一样。

最后,于连对自己内心的恐惧感到羞愧。

“难道我是个懦夫?”他对自己说,“拿起武器![14]”

这句话,在老外科军医的战争故事里经常出现,对于连说来是英勇的。他立起身来,迅速地朝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走去。

尽管有美好的决心,但是一看见二十步外的德·雷纳尔先生的房子,不由得感到一阵无法克服的胆怯。铁栅栏门开着,他觉得它非常气派。他必须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