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八章(第2/3页)

“莫非是我爱上于连?”最后她对自己说。

这个发现,换了在另外任何时刻,都会使她悔恨交加,深深地感到激动不安,如今对她说来,却只不过是在她眼前出现一件奇怪的,但是又好像无关紧要的事。刚刚经历的那一切已经使她心力疲惫,她的心再也没有感受力来供激情驱使了。

德·雷纳尔夫人想做点刺绣活儿,但是还没有动手就深深地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她并没有像她应该的那样感到害怕。她太幸福了,不可能从坏的方面去看待任何事情。这个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单纯,还从来没有折磨过自己的那颗心,非要它去稍许感受一下它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或者是不幸。于连来到以前,德·雷纳尔夫人全神贯注在一大堆家务里,这在远离巴黎的地方就是一个好家庭主妇的命运;她想到热情,正如我们想到彩票一样,认为是确定无疑的骗局,是疯子们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钟声响了,德·雷纳尔夫人听见领着孩子们的于连的声音,脸涨得通红。自从她爱上了以后,她也变得有点机灵了,为了解释她脸红的原因,她推说她头痛得厉害。

“女人全都是这个样儿,”德·雷纳尔先生大声笑着回答。“这些机器经常总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需要修理!”

德·雷纳尔夫人虽然已经听惯了他的打趣话,对他这种语气还是很反感。为了不去想它,她望着于连的相貌;即使他是世上最丑的男人,在这一瞬间她也会喜欢他的。

德·雷纳尔先生认真地模仿宫廷人士的习惯,在入春后出现头几个晴朗日子就搬到维尔吉[3]去住。这个村子因为加布里埃尔[4]的悲惨遭遇而出了名。古代的哥特式教堂已经成了废墟,离着这片风景如画的废墟几百步以外,德·雷纳尔先生拥有一座有四个塔楼的古城堡,花园的布局和杜伊勒利宫[5]的花园完全相似,有许许多多边上围着黄杨的花坛和每年修剪两次的栗树覆盖成荫的小径。附近有一片地种着苹果树,是散步的场所。果园尽头有八棵到十棵雄伟的大胡桃树,枝叶茂密,也许有八丈高。

“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德·雷纳尔先生在他的妻子赞赏它们时说,“每一棵都要让我损失半阿尔邦的收成;麦子在它们的阴影下不可能长好。”

乡间的景致德·雷纳尔夫人仿佛还是初次看见似的;她的赞赏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激励着她的这种感情给了她机智和决断力。来到维尔吉的第三天,德·雷纳尔先生为了市政府的公事回到城里去了,德·雷纳尔夫人用自己的钱雇来了一些工人。于连曾经给她出了个主意,在果园里和那些大胡桃树下修一条铺砂子的小路,孩子一清早出来散步,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打湿了。这个主意想出以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付诸实行。德·雷纳尔夫人整个白天兴高采烈地跟于连一起指导这些工人。

维里埃尔市长从城里回来,发现这条已经修好的小路,不免大吃一惊。他的来到也使德·雷纳尔夫人感到吃惊;她已经忘了他的存在。一连两个月他都在气愤地谈到她居然这么大胆,不和他商量,就进行这么重要的一桩改造工程。不过德·雷纳尔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这多少使他得到了一点安慰。

她白天的时间用来跟孩子们一起在果园里奔跑,捉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一些大网罩,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这个野蛮的名称是于连教给德·雷纳尔夫人的。因为她从贝藏松买来了戈达尔[6]先生的那部精彩的著作,于连把这些可怜的昆虫的奇怪习性讲给她听。

他们还狠心地用大头针把蝴蝶固定在一个很大的纸板框子里,这个纸板框子也是于连做的。

在德·雷纳尔夫人和于连之间终于有了一个谈话的题目;过去在沉默的时刻他受到的那种可怕的苦刑,他再也没有受到了。

他们没完没了地谈着,而且谈得兴趣盎然,虽然谈的始终都是一些非常无害的事。这种活跃、忙碌而且愉快的生活得到大家的喜爱,只有埃莉莎小姐一个人例外,她觉得自己忙得简直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即使是在狂欢节,”她说,“维里埃尔有舞会,夫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自己的打扮。她一天要换两三次连衫裙。”

既然我们无意奉承任何人,那我们就决不会不承认,皮肤特别好的德·雷纳尔夫人让人替自己缝制的连衫裙,胳膊和胸部裸露的部分都非常多。她身材优美,这种穿着对她再适合没有了。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那些从维里埃尔来到维尔吉吃饭的朋友说。(这是当地的一种说法。)有一件奇怪事说出来我们的读者也许相信的不多,那就是德·雷纳尔夫人这样关心自己的打扮,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意图。她从中得到了快乐。她不跟孩子们和于连在一起捕蝴蝶的时间,全部用来跟埃莉莎一起缝制连衫裙,没有丝毫别的杂念。她只到维里埃尔去过一趟,因为她想购买刚从牟罗兹运来的款式新颖的夏季连衫裙。

她把一位年轻的女亲戚带回到维尔吉。自从结婚以后,德·雷纳尔夫人不知不觉地跟德尔维尔夫人关系密切起来,德尔维尔夫人是她从前在圣心修道院里的同伴。

德尔维尔夫人听了她表妹的那些她所谓的疯狂想法,常常大笑不已。“我一个人再怎么也不会想出来,”她说。这些出乎意外的想法,如果是在巴黎说出来,会被人称之为俏皮话,德·雷纳尔夫人换了跟自己丈夫在一起,一定会像说了什么蠢话那样感到羞耻;但是德尔维尔夫人在场,给了她勇气。一开始她还是战战兢兢地向德尔维尔夫人谈她的思想。等到这两位夫人单独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德·雷纳尔夫人就会兴奋起来,长长的一个寂寞的上午过得像一瞬间那样快,这一对朋友非常快乐。在这趟旅行中,明智的德尔维尔夫人发现她的表妹远不如从前那么快乐,但是远比从前幸福。

于连这一方面呢,自从住到乡下来以后,过的是一个真正的孩子生活,像他的学生们一样兴高采烈地追捕蝴蝶。他过去要对自己经常进行克制,要耍许多非常狡猾的手腕,如今他单独一个人,远远离开男人们的注视,而且出于本能对德·雷纳尔夫人一点也不害怕,因此他沉湎在生活的快乐之中;在他这个年纪,而且是在世界上那些最美丽的大山中间,这种快乐是那么强烈。

德尔维尔夫人刚到,于连就立刻觉得她是他的朋友,他急忙领她到在大胡桃树下新修的那条小路尽头去看风景。事实上,那儿的风景如果不能说超过在瑞士和在意大利的那些湖泊上可能看到的最赏心悦目的美景,至少也应该说是不相上下。如果爬上几步外开始的陡峭山坡,很快就可以到达边上是枞树林的高耸的悬崖,悬崖几乎突出在河面上。于连幸福,自由,甚至还可以说成了这家人家的国王,他把两个朋友领到这些悬崖峭壁的顶上,享受着看她们赞赏这壮丽景色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