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九章(第2/3页)

丈夫的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刺痛了德·雷纳尔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正处在心醉神迷的状态里,前几小时刚刚在他眼前闪过的一件件伟大事件还深深地吸引着他,因此在一开始,他简直没法把自己的注意力降低到去听取德·雷纳尔先生对他说的那些严厉话。最后他相当生硬地对德·雷纳尔先生说:“我病了。”

即使是一个远没有维里埃尔市长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也会被这句答复的口气激怒。他真想立即把于连撵走,作为对他的回答。但是他忍住了,这仅仅是因为他遵循这样一条座右铭: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这个年轻的蠢货,”他一转念又对自己说,“他在我家里已经替自己赢得了声誉。瓦尔诺会把他请到家里去,或者是他将娶埃莉莎做妻子;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会在心底里嘲笑我。”

德·雷纳尔先生尽管经过明智的考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化成一连串粗鲁的话,渐渐地激怒了于连。德·雷纳尔夫人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中饭刚一吃完,她就请求于连让她挽着他胳膊去散步;她友好地靠着他。不论德·雷纳尔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能低声回答:“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

德·雷纳尔先生走在他们紧跟前;有他在场,于连更是火冒三丈。于连忽然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明显地紧紧靠在他的胳膊上;这个动作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抽回自己的胳膊。

幸好德·雷纳尔先生没有看见这个新的失礼举动。只有德尔维尔夫人注意到了;她的朋友泪如雨下。这时候德·雷纳尔先生正朝一个乱抄近路,从果园一角穿过去的乡下女孩子投掷石头,撵她走。

“于连先生,求求您,克制一下;请您想想看,我们谁没有一个发脾气的时候,”德尔维尔夫人急急忙忙说。

于连冷冰冰地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极端轻蔑的表情。

他的这种眼光使德尔维尔夫人吃了一惊;如果她能够猜到眼光里的真正含义,一定还要感到惊讶呢。那是一种想进行最残忍的报复的、模模糊糊的希望。毋庸置疑,正是这种屈辱的时刻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4]。

“您那个于连很凶暴,他叫我害怕,”德尔维尔夫人悄声地对她的好朋友说。

“他有理由生气,”德·雷纳尔夫人回答,“他教孩子们有了惊人的进步,一个上午没有跟他们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承认,男人都是非常狠心的。”

德·雷纳尔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她的丈夫进行报复。充满在于连心中的那股对富人的强烈仇恨眼看着就要爆发出来了。幸好德·雷纳尔先生招呼他的园丁,忙着跟这个园丁一起用几捆荆棘堵住那条横穿果园的小路。在这次散步剩下来的全部时间里,于连一直听着对他说的殷勤话,但是他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尔先生刚一走开,这一对朋友就借口累了,要求他让她们每人挽着他的一条胳膊。

由于心里焦急不安,两个女人的脸上罩着一层红晕和窘色;于连夹在她们中间,他的高傲的苍白脸色,坚定的阴沉表情和她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蔑视这两个女人,蔑视所有温柔的感情。

“怎么!”他对自己说,“甚至连可以让我完成我的学业的五百法郎的年金都没有!啊!我真恨不得能当面叫他给我滚远点!”

他整个儿沉浸在这些严肃的思想里,那一对朋友说的殷勤话偶尔也有一两句承蒙他听懂了,他觉得它们毫无意义,既愚蠢荒谬,而又软弱无力,——总之一句话,女人气十足,使他感到不愉快。

为了没话找话,为了使谈话继续下去不至于冷场,德·雷纳尔夫人谈到了她丈夫从维里埃尔来,是因为他向他的一个佃农买了一批玉米壳。(当地人用玉米壳充填床垫子。)“我丈夫不会再来跟我们在一起了,”德·雷纳尔夫人补充说;“他要同园丁和他的随身男仆一起忙着把家里的床垫都换完。今天上午他把二层楼的床全都换上了新玉米壳,现在他在三层楼上。”

于连脸色变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德·雷纳尔夫人;紧接着他加快脚步,可以说是把她硬拉到旁边去。德尔维尔夫人让他们走开。

“请您救救我的性命,”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说,“只有您能做到;因为您也知道那个随身男仆恨我恨得要命。我应该向您承认,夫人,我有一幅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垫里。”

听到这些话,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也发白了。

“只有您,夫人,能够在这时候进入我的卧房;请您别让人看见,把手伸进床垫最靠近窗子的那个角落,您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个小纸板盒子,黑颜色,很光滑。”

“里面装着一幅肖像!”德·雷纳尔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的沮丧的神情被于连觉察到了;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我对您还有第二个恳求,夫人:我要您不要看这幅肖像,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秘密!”德·雷纳尔夫人声音微弱地重复说。

但是,尽管她是在那些对自己的财产感到骄傲,而且只有金钱利益才会使他们动心的人中间教养成人,爱情却已经在她的心田里注入了宽宏大量。心灵受到残酷伤害的德·雷纳尔夫人露出最单纯的忠诚神情,向于连提出为了能够顺利完成他的委托而必须提出的问题。

“这么说,”她临走时对他说,“是一个小圆盒,黑纸板的,非常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回答,面对危险的男人才会有他这样冷酷的神色。

她爬到城堡的三层楼上,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她自己上刑场一样。更为不幸的是,她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昏倒了;但是想到必须帮助于连,她又有了力量。

“我必须拿到这个盒子,”她一边说,一边放快了步子。

她听见她丈夫正在于连的房里跟随身仆人说话。幸好他们走进孩子们的卧房。她掀起褥子,把手伸进草垫,用力过猛,把手指都擦破了。她平时对这种细小的疼痛非常敏感,这一次却完全没有感觉到,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她接触到了那个表面光滑的硬纸板盒子。她抓住它,赶快跑走。

她刚摆脱了会被她丈夫撞见的担心,这个盒子引起的恐惧几乎又立刻使她感到自己真的就要昏过去了。

“这么说于连有了所爱,我手上拿着的是他心爱女人的肖像!”

德·雷纳尔夫人坐在这套房间的候见室里的一把椅子上,遭受着妒火的百般折磨。她的极端的无知这时候又对她有所帮助了;惊讶减轻了痛苦。于连进来了,他抓住盒子,没有道谢,也没有说什么,就跑进他的卧房,立刻生火把它烧掉。他脸色苍白,精疲力竭;他过分夸大了他刚才遇到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