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二十三章

一位官员的忧愁

II piacere di alzar la testa tutto l'anno è ben pagato da certi quarti d'ora che bisogna passar.

Casti[1]

但是我们就让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去受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忧虑折磨吧。他需要的是一个奴性十足的人,为什么雇用了一个有胆量的人到他家里来呢?十九世纪的通常做法是,一位有权有势的贵族出身的人在遇到一个有胆量的人时,就杀掉他,放逐他,监禁他,或者是让他受到那么大的侮辱,以至于他傻到居然会痛苦而死。在这儿是个意外,感到痛苦的还不是有胆量的人。法国的小城市,以及像纽约那样通过选举产生的政府,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忘掉在世界上还存在像德·雷纳尔先生这样的人。在有两万居民的城市里,这些人在制造舆论,而舆论在一个有宪章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高尚忠厚的人,很可能是您的朋友,但是住在一百法里以外,只能根据您的城市的舆论来判断您的为人,而这舆论是由那些碰巧生下来成为有钱而稳健的贵族的傻瓜制造的。谁与众不同,谁就该倒霉!

吃完饭以后全家就立刻动身上维尔吉去了。但是,第三天,于连看见他们又回到维里埃尔。

一个小时还不到,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有什么事情对他保守秘密。他一出现,她就马上闭上嘴,中断跟她丈夫的谈话,而且似乎是希望他走开。于连很知趣,不用她再做第二次表示。他变得冷淡、审慎,德·雷纳尔夫人也发觉了,但是并不打算解释。“她是要给我一个接替者吗?”于连想。“前天还对我那么亲密!但是有人说,这些高贵的夫人历来如此。她们就像那些国王一样,一个大臣刚受到从来不曾有过的关怀,回到家里却发现宣布他不再受到宠幸的信件在等着他。”

于连注意到,在他一走近就骤然停止的谈话里,常常提到一所属于维里埃尔市产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宽大、舒适,坐落在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教堂的对面。“在这所房子和一个新情人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于连对自己说。在忧愁中,他一遍遍地念着弗朗索瓦一世[2]的精彩的诗句。这两句诗他觉得很新鲜,因为德·雷纳尔夫人教给他还不满一个月。当时用了多少誓言,多少抚爱来驳斥这两行诗中的每一行啊!

“女人多变,

信者太傻。”

德·雷纳尔先生乘驿车到贝藏松去了。这趟旅行花了两个小时才决定;他好像非常苦恼。回来以后他把用灰纸包着的一大包东西扔在桌上。

“瞧这就是那蠢事儿,”他对他的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见张贴布告的人把这一大包东西带走了。他急忙跟在后面。“我到头一个街角就可以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在张贴布告的人背后焦急地等着。张贴布告的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满浆糊。布告刚一贴好,好奇心切的于连立刻把写得非常详细的内容看了一遍,原来是以公开投标方式出租德·雷纳尔先生和他的妻子谈话里经常提到的那所很大的老房子。投标定在第二天两点钟,在市政府大厅举行,以第三支烛火熄灭为时限。于连非常失望;他觉得期限太短了一点,所有的竞争者怎么来得及得到通知呢?然而布告上的日期写的却是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地点又把全文看了三遍,结果还是什么也不了解。

他去看看那所出租的房子。看门人没有见到他走近,正神色诡秘地对一个邻居说:“唔!唔!白费劲。玛斯隆先生已经答应他出三百法郎就可以得到;市长出来反对,被德·弗里莱尔代理主教召到主政府去了。”

于连的来到好像深深地打扰了这一对朋友,他们一句话也不再说下去了。

于连没有忘了去看看这次投标。灯光很暗的大厅里有许多人,但是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态度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见桌子上的一个锡盘子里,点着三个小蜡烛头。执达吏喊道:“三百法郎,先生们!”

“三百法郎!真是太过分了,”一个人低声对他旁边的人说。于连立在他们两人中间。“它值八百多法郎;我想出更高的价钱。”

“您这是自讨苦吃。您得罪了玛斯隆先生、瓦尔诺先生、主教和他的那位可怕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尔,得罪了所有那一帮子人,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三百二十法郎,”另一个人喊道。

“傻瓜!”他身边的人接着说,“这儿正好有市长的一个奸细,”他指着于连补了一句。

于连猛地转过身来想对这句话做出惩罚。但是两个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注意他,他们的冷静使得他也恢复了冷静。这时候最后一根蜡烛熄了,执达吏用慢吞吞的声音宣布房子三百三十法郎租给***省政府的科长德·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

市长走出大厅以后,谈话立刻开始。

“这三十个法郎是格罗若的冒失给市政府挣来的,”一个人说。

“可是德·圣吉罗先生会向格罗若报复的,”有人回答,“他会尝到苦头的。”

“真卑鄙!”于连左边的一个胖胖的人说,“我可以为我的工厂出八百法郎租下这所房子,而且我还觉得便宜呢。”

“得啦!”一个年轻的自由党制造商回答,“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里的人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得到了助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埃尔的市政府应该额外补助他五百法郎,就是这么回事。”

“想不到市长都没有能够阻止!”第三个人指出。“他是一个极端保王党人,一点不错,但是他不盗窃。”

“他不盗窃?”另外一个人说,“不,他顺手牵羊。这一切装进一个公共的大钱袋里,到年终全都瓜分了。可是,瞧,小索雷尔在这儿,咱们走。”

于连回来后,心情很恶劣;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非常忧郁。

“您去看投标?”她对他说。

“是的,夫人,在那儿我荣幸地被人看成是市长先生的奸细。”

“他如果信我的话,应该出门去旅行。”

这时候德·雷纳尔先生来了;他脸色非常阴沉。吃晚饭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德·雷纳尔先生叫于连跟孩子们一起上维尔吉去,旅程是愁闷的。德·雷纳尔夫人安慰她的丈夫:“您也该习惯了,亲爱的。”

晚上,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围着炉火坐着。听烧着了的山毛榉柴发出的响声是唯一的消遣。这是在最和睦的家庭里可能遇到的那种忧愁的时刻。一个孩子高兴地叫起来:“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