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二十六章(第2/4页)

“我终于能够进来了。为了看看你,我已经到贝藏松来过五次,当然这不能怪你。总是吃闭门羹。我派了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从来不出来?”

“这是我强加给我自己的一个考验。”

“我看你变得很厉害。我总算又见到你啦。两个值五法郎的漂亮埃居刚刚使我认识到我只是个傻瓜,没有在头一次旅行时就献上这两个埃居。”

这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长得没完没了。于连的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听见富凯对他说:“顺便问一句,您知道吗?你的学生们的母亲现在信教非常虔诚。”

他说这句话口气轻松。这种轻松口气常常在充满热情的心灵里留下奇怪的印象;因为言者无心,没有料到自己的话触动了这个心灵里的那些最珍贵的利益。

“是的,我的朋友,虔敬到了无比狂热的程度。据说她去朝过几次圣。使玛斯隆神父,就是那个暗中监视可怜的谢朗神父,监视了那么长时间的玛斯隆神父,一辈子都要感到耻辱的是,德·雷纳尔夫人不要他听忏悔,她到第戎去或者到贝藏松来忏悔。”

“她上贝藏松来!”于连说,脸上泛起了红晕。

“经常来,”富凯用疑惑不解的口气回答。

“你身上带着《立宪新闻》吗?”

“你说什么?”富凯回问了一句。

“我问你有没有带着《立宪新闻》,”于连说,用的语气极其平静。“这儿一期要卖三十苏。”

“怎么!连神学院里也有自由党人!”富凯叫了起来。“可怜的法兰西!”他学着玛斯隆神父虚伪的嗓音和温柔的腔调,补了一句。

这次拜访也许会对他起到深远的影响,如果不是第二天,那个来自维里埃尔的、我们的主人公觉得还是个孩子的小学生对他说的一句话,使得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自从来到神学院以后,于连的表现只是一系列的错误。他苦痛地嘲笑自己。

老实说,他一生中的那些重大的行动都安排得非常巧妙。但是对那些琐碎小事他并不注意,而神学院的那些精明人只看琐碎小事。因此他在同学们中间已经被看成是一个自由思想者。他在许许多多细小的行动中暴露了自己。

在他们眼里,他肯定是犯了以下这个大罪:他通过自己的头脑思想、判断,而不是盲目地模仿权威和榜样。皮拉尔神父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在告罪亭之外没有对他说过一次话,即使在告罪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挑选卡斯塔内德神父,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从发现自己的愚蠢的那一刻起,于连就不再感到烦闷了。他希望了解造成的损害有多大;为了这个目的,他稍稍摆脱了他用来排斥同学们的那种高傲、顽固的沉默态度。这时候他们开始向他报复。他的主动接近遭到近乎嘲笑的蔑视。他认识到,从他进入神学院起,特别是在休息的时候,没有一个小时不在产生对他有利或者不利的后果,不是使他的敌人的数目增加,就是为他赢得一个真正有德行的或者略微没有别人那么粗俗的神学院学生的好感。需要补救的损害太大,任务非常艰巨。从此以后,于连的注意力不断地集中在戒备上。重要的是要为自己设计出一个全新的性格来。

譬如说,他的眼睛的动作就给他带来很大的困难。在这种地方人们总是把眼睛低垂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在维里埃尔有多么自负啊,”于连对自己说,“我自以为是在生活;其实我仅仅是在为生活做准备;现在我终于来到社会上,我将发现它始终都是这样,直到我的角色演毕,始终为真正的敌人所包围。每一分钟都得表现出这种虚伪,”他补充说,“这有多么困难啊!连赫丘利的那些功绩都相形见绌。近代的赫丘利是西克斯特五世[4],他用他的谦逊欺骗四十名红衣主教,欺骗了整整十五年之久,他们曾经在他年轻时看见他又暴躁又高傲。

“这么说,学问在这儿毫无意义了!”他气恼地对自己说;“在教理、圣教史等等课程取得好成绩,仅仅在表面上受到重视。人们说的关于这方面的话,是用来引诱像我这样的傻子落入圈套的。唉!我唯一的长处就在于我能够取得迅速的进步,就在于我能够掌握这些无聊的东西。会不会是他们心里知道它们真正的价值?他们对它们的看法也和我一样吗?我真傻,居然还引以为骄傲呢!我经常取得第一名,这只能为我树立许多势不两立的敌人。夏泽尔比我有学问,他总是在他的作文里添上什么荒唐可笑的错误,使得他退居到第五十名。如果他获得第一名,那是因为他疏忽大意了。啊!皮拉尔神父的一句话,仅仅一句话,会对我多么有用啊!”

从于连醒悟过来的那一刻起,那些使他感到厌倦得要命的、需要长时间进行艰苦修行的神功,如像每周五次的数念珠的祷告,唱圣心颂歌等等,变成了他最有趣的行动时刻。于连一方面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力图不要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却并没有一上来就渴望像神学院的模范学生那样,每时每刻都做出有意义的,也就是说,证明是一种基督教徒的完德的行动。在神学院里,有一种带壳煮的溏心蛋的吃法,它表明在笃信宗教的生活中取得的进步。

读者也许在笑,那就请回忆回忆,德利尔神父[5]应邀到路易十六宫廷上的一位贵夫人家去赴宴,在吃一只鸡蛋时犯下的所有那些错误。

于连首先力图达到non culpa[6];在这个境界里,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无论是步态,还是手臂和眼睛等等的动法,都表明他确实没有一点世俗气味,但是同时又表明他还不是一个完全被来世生活的思考和今世生活的绝对虚空所吸引住的人。

于连不断在走廊的墙上发现用木炭写的类似下面这样的句子:“六十年的考验和永恒的快乐或者地狱里永恒的沸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他明白了应该让这些句子永远出现在眼前。“我这一生将做什么呢?”他对自己说;“我将把天堂里的席位出卖给信徒们。这席位怎样才能使他们看得见呢?要通过我的外表和一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不同。”

经过几个月时时刻刻的努力以后,于连看上去仍然像是在思考。在他转眼睛和动嘴唇的神情里,并没有显示出那种毫无保留的相信,毫无保留的支持,甚至以身殉教也在所不惜的绝对信仰。于连愤怒地看到那些最粗俗的农民在这方面超过了他。他们没有思考的神情,是有充分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