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三十章(第2/5页)

第二天将近中午,他到了维里埃尔,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和德·雷纳尔夫人见面。他首先到他的头一个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父家里去,他受到严厉的接待。

“您认为您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对他说,没有回答他的问候。“您跟我一块儿吃中饭,在这段时间里我让人替您另外租一匹马,您离开维里埃尔,跟什么人也不要见面。”

“听见就是服从,”于连带着神学院学生的那种表情说。从这时候起,谈话的内容仅限于神学和优秀的拉丁作品。

他跨上马,走了一法里路以后,瞧见一片树林,而且没有人会看见他进去,于是他钻进树林。太阳下山时他让人把马送回去。后来走进一个农民家里,这个农民同意卖给他一把梯子,而且跟随他,替他把梯子一直搬到俯视维里埃尔的忠诚大道的那片小树林里。

“我是一个可怜的逃避兵役者……或者说是一个走私犯,”农民在向他告别时说,“不过,有什么关系!我的梯子卖得价钱很好,我自己这一生中也不是没有走私过一些钟表的机件。”

夜色非常黑。凌晨一点钟左右,于连带着他的梯子走进维里埃尔。他尽早地往下爬到急流的河床里,河床穿过德·雷纳尔先生美丽的花园,比花园的地势低一丈,两边都砌着墙。于连用梯子很容易爬上去。“那些看门狗会怎样迎接我呢?”他想。“这是个牵涉全局的问题。”狗汪汪叫,向他跑过来,但是他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它们就过来向他表示亲热。

接着他从一层台地爬上另一层台地,虽然所有的铁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容易地一直到达了德·雷纳尔夫人卧房的窗子底下。朝向花园这边的窗子离地只有八尺到一丈高。

在那些护窗板有一个心形的小洞,这是于连非常熟悉的。使他大为苦恼的是,并没有通宵点着的一盏小灯的灯光从这个小洞里透出来。

“伟大的天主!”他对自己说;“今天夜里,德·雷纳尔夫人没有睡在这间屋子里!她会睡在哪儿呢?既然我遇到了狗,这说明这一家人在维里埃尔。但是,我也可能在这间没有小灯的屋子里,遇见德·雷纳尔先生本人或者一个陌生人,那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风波啊!”

最谨慎的办法是离开;但是这个想法使于连感到厌恶。“如果这是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飞快地逃走;可是如果这是她呢,怎样的接待在等着我呢?她陷在悔恨里,而且变得极其虔诚,对这一点我不能有丝毫怀疑;但是她毕竟还有点想着我,因为她不久前给我写过信。”这个理由使他下定决心。

心颤抖着,然而或是死,或是和她见面的决心毫不动摇,他朝护窗板上扔了几块小石子,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子旁边,亲自敲护窗板,先敲得很轻,后来越敲越重。“不管天怎么黑,他们还是能够朝我开枪的,”于连想。这个想法使他的疯狂企图变成了一个有关勇敢的问题。

“这间屋子今天夜里没人住,”他想,“不然的话,不论是谁睡在里面,现在也一定醒了。因此完全用不着再对他采取预防措施了。只不过尽可能不让睡在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

他下来,把梯子靠在一扇护窗板上,重新爬上去。他把手伸进那个心形的小洞,运气好,很快就摸到了系在护窗板的那个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拉这根铁丝;使他说不出高兴的是他感觉到这扇护窗板不再扣牢,一使劲就可以拉开了。“应该一点一点地慢慢开,让她认出我的声音。”他把护窗板开到可以伸进头去,悄声地一遍遍说:“是一个朋友。”

他仔细听听,确信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子里的寂静。但是壁炉里可以肯定没有点着那盏小灯,甚至连半明半灭的灯光也没有。这是一个很坏的兆头。

“当心枪子儿!”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他大着胆子用手指敲玻璃窗,没有回音。他更加使劲敲。“哪怕敲碎玻璃窗,我也得干到底。”当他使出很大的劲敲的时候,他相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像看见有一个白影子穿过屋子。最后,再没有可怀疑的了,他看到一个人影仿佛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朝前走来。突然间他看见一个脸颊贴在他的一只眼睛接近的那块窗玻璃上。

他打了个哆嗦,略微离开一些。但是夜色是这么黑,即使隔着这个距离他也不能辨认出这是不是德·雷纳尔夫人。他担心会有一声惊慌的叫喊;他听见那几条狗围着他的梯子转来转去,低声地嗥叫了有好一会儿了。“是我,”他声音相当高地重复说,“一个朋友。”没有回音;白影子消失了。“请您替我开开,我需要跟您说话,我太不幸啦!”他敲玻璃窗,重得几乎要把它敲碎。

一下轻微的清脆响声传来。窗子的长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扇,轻捷地跳进屋子。

白色的幽灵避开;他抓住双臂,这是一个女人。他的那些英勇的打算都化为乌有了。“如果这是她,她会说些什么呢?”当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叫喊,明白了这是德·雷纳尔夫人以后,他有多么激动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颤栗,几乎连推开他的力量都没有。

“坏东西!您来干什么?”

她嗓音激动,勉强能够说出这句话。在这句话里,于连听出了真正的愤怒。

“我在十四个月残酷的分别以后来看您。”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要阻止我给他写信?否则我可以防止这件可怕的事发生。”她用一股确实大得异常的力气推开他。“我对我的罪过感到悔恨。上天慈悲为怀,点醒了我,”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重复说。“出去!快走!”

“在十四个月的不幸以后,我不跟您谈话,是决不会离开您的。我希望知道您做过的每一件事。啊!我曾经爱您爱得那么深,因此我配得上听到您的知心话……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雷纳尔夫人愿意不愿意,他的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控制住了她的心。

于连充满热情地把她紧紧搂住,不让她挣脱,这时候松开了一些。他的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尔夫人略微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如果哪个仆人给声音吵醒,出来查看,这把梯子会连累我们的。”

“啊!出去,恰恰相反,给我出去,”她对他说,真的发怒了。“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天主看见您在跟我可怕地吵闹,他会为了这件事惩罚我。您卑劣地利用我曾经对您有过而现在不再有的情感。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