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三十六章(第2/2页)

晚上九点钟左右,监狱看守送晚饭来,把他叫醒。

“维里埃尔的人都说些什么?”

“于连先生,我就任我现在这个职务的那一天在王家法院,对着十字架宣过的誓言,迫使我保持沉默。”

他闭上嘴,却留了下来。看到这种卑下的伪善态度,于连觉得很有趣。“他希望得到五个法郎出卖他的良心,”他想,“我要让他多等些时候。”

监狱看守看到饭吃完了,都还没有企图收买他的表示,于是用伪善的、温和的口气说:“我对您的友谊,于连先生,迫使我开口,尽管别人会说这是违背司法的利益,因为这可能对您怎样进行辩护有用……于连先生心肠好。如果我告诉他,德·雷纳尔夫人伤势好转了,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怎么!她没有死?”于连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怎么!您一点不知道!”监狱看守说,一脸惊呆了的表情,不过它很快就变成了一种高兴的贪婪神色。“先生按理应该给外科医生点什么,他根据法律和正义是不可以开口的。但是为了使先生高兴,我曾经上他家去过,他全都告诉我了……”

“这么说,受的伤不是致命的,”于连朝他走过来,不耐烦地说,“你能以你的生命保证吗?”

监狱看守,这个六尺高的巨人,害怕了,朝门口退去,于连看到自己想弄清真实情况,却用错了方法,于是又坐下来,扔了一个拿破仑给努瓦鲁先生。

这个人的叙述向于连证明了德·雷纳尔夫人的伤不是致命的,他听着听着,感到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出去!”他粗暴地说。

监狱看守服从了。门刚刚关上,于连就叫起来:“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接着他热泪滚滚,跪了下来。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成了有宗教信仰的人。教士们的伪善有什么关系?难道它能贬低一丝一毫天主形象的真实和崇高吗?

仅仅到这时候,于连才开始对他的犯罪感到了后悔。他从巴黎动身到维里埃尔来时,陷入的那种不由自主的、愤怒的半疯狂状态,凑巧也仅仅在这一瞬间刚刚终止,使他避免了绝望。

他的眼泪是从一个高尚的源头流出来的,他对等待着他的判刑没有丝毫的怀疑。

“这么说她将活下去!”他对自己说……“她将为了饶恕我,为了爱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监狱看守很晚才把他叫醒,对他说:“您的胆子一定是特别大,于连先生,我已经来过两次,不忍心把您叫醒。这儿有两瓶非常好的葡萄酒,是我们的本堂神父玛斯隆先生送来给您的。”

“怎么?这个坏蛋还在这儿?”于连说。

“是的,先生,”监狱看守压低嗓音回答,“不过您说话声音别这么响,那会给您带来害处的。”

于连高兴地笑了。

“在我目前的情况下,我的朋友,只有您一个人能给我带来害处,只要您不再是温和和仁慈的……您会得到很好的报酬,”于连停了停,然后又恢复了专横的神情说。这种神情立刻由一枚钱币的赏赐证明是正确的。

努瓦鲁先生把他知道的关于德·雷纳尔夫人的情况重新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不过他绝口不提埃莉莎小姐来过的事。

这个人要多么卑下顺从,就有多么卑下顺从。一个念头闪过于连的脑海:“这个丑陋的巨人的收入可能不超过三四百法郎,因为他的监狱里关的人不是很多。我可以保证付给他一万法郎,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到瑞士去……困难在于怎样使他相信我的诚意。”想到要跟这样一个卑鄙可耻的人进行长时间的商谈,于连感到恶心;他开始想别的事。

到了晚上已经来不及了。夜半十二点,一辆驿车来把他带走。他对他的旅伴,那几个宪兵,感到很满意。早上他到了贝藏松的监狱,受到客气的对待,被安置在一座哥特式主塔楼的楼上。他判断这是十四世纪初期的建筑;他非常欣赏它的优美和令人心醉的轻盈。在很深的院子的那一边,从两堵墙之间的狭窄的间隙望出去,他可以看到一片美丽无比的景致。

第二天有过一次审讯。接下来一连好几天他没有再受到打扰。他的心灵是平静的。他觉得他的案子再简单也没有了:“我图谋杀人,我应该处死。”

他的思想没有再停留在这个推理上。审判、出现在公众前面的烦恼、辩护,他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小小的麻烦,讨厌的手续,到了当天他自会有时间去想它。连死亡的时刻也不能再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在判决以后再去想它。”生活对他说来决不是乏味的,他用新眼光看待所有的事物。他不再有野心。他难得想到德·拉莫尔小姐。悔恨占据了他整个心灵,德·雷纳尔夫人的影子常常出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在夜深静寂的时刻。在这高耸的主塔楼上,只有白尾海雕的叫声来打破这静寂!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她受到致命伤。“真奇怪!”他对自己说,“我原来以为她用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永远毁掉了我未来的幸福;谁知从写那封信的日期算起,还不到半个月,我已经不再想到当时我念念不忘的事……两三千法郎的年金收入,平平静静地生活在一个像维尔吉那样的山区里……当时我是幸福的……只不过我并不知道我有多么幸福!”

在另外一些时刻,他蓦地从椅子上立起来。“如果我让德·雷纳尔夫人受到了致命伤,我就会自杀……我需要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好让我对自己不感到厌恶。

“自杀!这是个大问题,”他对自己说,“那些法官,如此拘泥形式,如此疯狂地迫害不幸的被告,为了获得勋章,他们可以把最好的公民绞死……我可以摆脱他们的魔掌,摆脱那些用拙劣的法语说的,而省里的报纸将称之为雄辩的侮辱话……“我大致还有五六个星期好活……自杀!绝对不干,”过了几天他对自己说,“拿破仑还活下去呢……“况且,我现在觉得活着很愉快;我的屋子安安静静,没有一个讨厌的人来打扰我,”他笑着补充说,他把他想让人从巴黎给他送来的书列了一张单子。

[1]英文,“从现在起,我一句话也不再说”。这句话见于《奥赛罗》,第5幕第2场。亚古是该剧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