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第4/73页)

当然,有些文化很低的女孩子,嫁给一个很有学问的男人,在她们的嫁妆中,也会有这一类词语。结婚后,她们的言谈会发生变化,不久,她们去探望从前的女友,谈话时显得稳重审慎,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她们已变成了女人,当她们郑重宣布某某人聪明时,把“聪明”读成了两个“1”,但这恰恰是一种变化的征兆。我似乎感到,在阿尔贝蒂娜使用的新词汇和我熟悉的阿尔贝蒂娜的词汇之间,隔着一个世界。在她从前的词汇中,最大胆的词不过是在她谈及一个古怪的人时说的“这是个怪人”,或者,有人建议她赌博时她说的“我可没钱输”,或者,当一个朋友责备她,而她认为她朋友的责备毫无道理时说的“啊!真的,我觉得你非常了不起!”这些话中的词,是在这些场合非说不可的,是符合和晚祷时唱的圣母赞歌一样古老的资产阶级传统的,一个微微有点恼怒的,对自己的权利深信无疑的少女“自然而然”会用的这些词,因为她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就象学会祷告或行礼一样。所有这些词,邦当太太都教会她了,同时还教会她仇恨犹太人,喜欢黑衣服,认为穿黑衣服显得端庄,有教养。即使没有正式传授,她也象雏金翅鸟跟着它们的父母牙牙学语那样跟着母亲学说话,而金翅鸟正是通过牙牙学语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金翅鸟。尽管如此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选择”令人耳目一新,她的“我认为”使人欢欣鼓舞。阿尔贝蒂娜不再是从前的阿尔贝蒂娜了,因此,她的行为,她的反应也会和从前不一样。

现在我不仅不再爱她,甚至也不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害怕毁了她对我的友谊,因为友谊已经不再存在。毫无疑问,我早就在她眼里变得可有可无了。我意识到,她已不再把我看作是那个“小圈子”的成员。从前我费尽心机想加入,当我获得成功,我是多么高兴啊!况且,她的神态不象在巴尔贝克海滩时那样坦率、和善,我也就感到用不着畏畏缩缩,顾虑重重了。然而,我认为,使我最后下决心的还是我在语文学上的新发现。我继续把一个新环节加到外在的语链上(语链下面隐藏着我内心的欲望),就在阿尔贝蒂娜坐在我床边的时候,我谈到了小团体的一个姑娘,说她虽然比其他几位细小,但我觉得她挺漂亮。“是的,”她回答我说,“看上去象个黄毛丫头。”显然,在我刚结识她时,她还不会说“黄毛丫头”。如果事情正常地发展,她很可能学不到这个词,即使她没学会,我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好,因为没有什么比说“黄毛丫头”更惹人恼火了,听到这个词,我们会感到牙疼,就象在嘴里放进了一个大冰块。但是,即使阿尔贝蒂娜(她是多么漂亮)说“黄毛丫头”,我也不会感到不愉快。相反,我觉得,这个词即使不能说明她从外表看已经入门,至少也显示她内在的变化。可惜时候不早了,如果我想让她及时赶回家吃晚饭,同时不耽误我用饭的话,我就该同她说再见了。晚饭是弗朗索瓦丝准备的,她不喜欢让饭菜凉着。而且,也许她早已认为我们违反了她的一条规章制度,因为我父母不在家,而阿尔贝蒂娜和我在一起呆了那么久,致使一切都得往后推。但是,在“黄毛丫头”这个词面前,这些理由也就如泥牛过海,不再存在了。于是,我急忙说:“您能想象得出我一点也不怕痒吗?您可以胳肢我一个小时,我连感觉都不会有。”

“真的?”

“我向您保证。”

她肯定明白,我这是在笨拙地表达一种情欲。因为她就象在向你提出一个你不敢企求的,但你的话已向她证明你会觉得有用的建议似的,用女人惯有的谦恭对我说:“你愿意试一试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不过,您躺到我床上来,这样也许更方便。”

“这样行吗?”

“不,往下一点。”

“可是,不怕我太重了吗?”

她正说着,房门打开了,弗朗索瓦丝拿着灯走进来。阿尔贝蒂娜差一点来不及回到椅子上。弗朗索瓦丝可能一直在门口偷听,甚至从锁孔里瞧我们,故意选这个时刻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我没有必要作这个假设,她也许不屑用眼睛去证实她的本能已充分感觉到的东西,因为她和我,和我的父母亲长期生活在一起,敬畏、谨慎、关切和狡猾培养了她这种具有几乎是有预见性的本能的感觉,正如水手能感觉到大海,猎物能感觉到猎人,医生——至少是病人——常常能感觉到疾病一样。凡是弗朗索瓦丝能预见到的,都有充分的理由使人瞠目结舌,正如古人根据微乎其微的信息工具就能预知即将发生的事。弗朗索瓦丝的信息工具不比古人多,不过是膳食总管偷听到的只字片语罢了,仅仅是我们晚餐谈话内容的二十分之一,况且,传到厨房已经变了样。而且,她的错误,也和古人的错误一样,和柏拉图所相信的奇谈一样,与其说是由于物质条件贫乏所致,毋宁说应归因于错误的世界观和先入之见。即使在现在,对于昆虫习性作出最重大发现的,也可能象这样是一个既无实验室,也无任何器械的科学家。但是,如果说弗朗索瓦丝的奴仆地位不曾妨碍她获得一种为艺术所必须的科学——艺术是科学的极限,艺术在于把科学成果告诉我们,而使我们大吃一惊——那么约束就更不成其为障碍;在这点上,约束不仅没有阻碍科学发展,反而大大促进了发展。当然,弗朗索瓦丝毫不忽视语调、态度等辅助因素。因为她对任何一个和她地位相等的人说的话,不管多么荒唐,和我们的思想多么格格不入,她却毫不怀疑,全盘接受(然而我们对她说的话和希望她相信的事,她却从不相信)。因此,她对我们的论点越是流露出不相信,她在转述——因为间接引语能使她不受惩罚地对我们说出不堪入耳的话——一个厨娘的话时(她说,那家的厨娘对她说,她威胁主人了,在众人面前把他们当“畜生”看待,可事实上他们却对她百般宠爱),就越是用一种使人感到她把厨娘的话当做金科玉律的语气。弗朗索瓦丝甚至还说:“如果我是女主人,我一定会很生气。”尽管我们对五楼那位夫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听了这个不成体统的例子也得耸耸肩,就象听到了一则令人难以置信的寓言一样。但是,叙述者却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辩,使人感到她的断言是无可置疑的,是令人恼火的。然而,尤其是弗朗索瓦丝和作家有相似之处。当作家被一个君主或一种诗学,被某些诗律或一种国教束缚住手脚时,他们常常需要一种浓缩力,而在自由的政治体制或无政府主义的文学体制下,这种浓缩力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同样当弗朗索瓦丝不能明确回答我们的问题时,她就会象泰雷西亚斯①那样说话,如果需要写,会采用塔西脱②一样的方法。她善于把她无法直接表达的思想浓缩成一句话,如果我们对这句话提出指责,就不可能不连累到我们自己。有时她甚至一句话也不说,而是用静默,用东西的摆法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