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9页)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靠着柜子,哭个不休。小兄弟们都在玩耍。他不大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想着祖父,只想着那些可怕的景象,唯恐人家要他回去再看。

果然,到了傍晚,两个小兄弟在屋里淘气淘够了,嚷着玩厌了,肚子饿了的时候,鲁意莎急急忙忙回家,拉着他们往祖父家里去。她走得很快;恩斯德与洛陶夫照例嘀嘀咕咕;可是母亲吆喝的口气那么凶,他们不敢出声了。他们本能的感到一种恐怖:进门的时候一起哭了。天色还没完全黑;落日最后的微光照在屋内,照在门钮上,镜子上,挂在外间半明半暗的壁上的小提琴上,变成一种异样的反光。老人卧房内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火焰和惨淡的暮色交错之下,室内的阴影愈加令人窒息了。曼希沃坐在窗下大声哭着。医生弯着腰站在床前,遮掉了床上的人。克利斯朵夫心跳得要爆裂了。鲁意莎教孩子们跪在床边。克利斯朵夫大胆觑了一眼。在下午那一幕之后,他准备看到些更可怕的景象,所以一气之下他差不多松了口气。祖父一动不动的好似睡在那儿。孩子一念之间以为祖父病好了。但他听到急促的呼吸,细看之下又看见那张肿大的脸上有个跌得紫红的伤痕,才明白祖父是快死了,而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他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着祷告,希望祖父病好,一边却又默祷着,要是祖父不能好,那末希望他现在这样就算是死了。他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恐怖到极点。

老人自从跌交之后就失了知觉。他只清醒了一忽儿,那一忽儿恰好使他明白自己的情形:而这真是惨极了。神甫已经到场替他做着临终祷告。老人给扶起来靠着枕头;他好容易睁开那不听指挥的眼睛,大声呼着气,莫名片妙的瞪着火光和众人的脸;然后他脸上突然表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张开嘴来结结巴巴的说:“哦,那末……那末,我是要死了吗?……”

那沉痛的音调直刺克利斯朵夫的心,使他永远忘不了。老人不再说话,只象小孩儿一样的哼哼嗐嗐。接着他又昏过去,但呼吸更困难了;他呻吟叫苦,双手乱动,仿佛在抵抗那个要他长眠不起的睡眠。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他叫了声:“妈妈!”

多沉痛啊!跟克利斯朵夫一样,老人竟会呼天抢地的喊他的母亲,喊他从来没提到过的母亲:这岂不是对着最大的恐怖作一次最大而无益的呼吁吗?……他似乎安静了一会,心中又闪出一道微光。那双重甸甸的眼睛,虹彩仿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处,忽然亮了起来。老人挣扎着想笑,想说话。鲁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边。约翰·米希尔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头。可是他又立刻昏迷,从此完了。

孩子们被赶到隔壁房里,大家很忙乱,没有功夫照顾他们。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开半阖的门口偷觑看,看那张凄惨的脸仰倒在枕上,好象被一股残暴的力紧紧掐着脖子……脸上的皮肉越来越瘪下去了……生命渐渐的陷入虚无,仿佛是有个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声音教人毛骨悚然,机械式的呼吸象在水面上破散的气泡,这最后几口气表示灵魂已经飞走而肉体还想硬撑着活下去。——然后脑袋望枕旁一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几分钟以后,在嚎啕声,祈祷声,和死亡所引起的纷乱中,鲁意莎才瞥见克利斯朵夫脸色发青,嘴巴抽筋,眼睛睁得很大,抓着门钮,身子在那儿抽风。她奔过去,他马上在她怀里发厥了。她把他抱走。他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见自己躺在床上,因为陪的人走开了一忽儿,吓得直叫,又发了病,昏了过去,当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热度。最后,他安静下来,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他觉得有人在房里走动,母亲戚在床上拥抱他;也仿佛远远的有柔和的钟声。可是他不愿意动弹;他好象在一个梦里。

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他疲倦极了,什么也想不起。但过了一会,记忆又回复了,他哭了。高脱弗烈特走过来拥抱他。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他轻轻的说。

“哎哟!舅舅,舅舅!”孩子紫紧的靠着他,哼个不停。

“哭罢,”舅舅说,“你哭罢!”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问。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他是指肉体。)他声音颤动的又问:“他还在屋子里吗?”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父,他又非常伤心的哭了。

“可怜的孩子!”高脱弗烈特不胜同情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

“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他心里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诉他怎么样才能不怕!)但高脱弗烈特好似担了心事。

“嘘!”他声音也有点变了……“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又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脱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欢什么,你也得喜欢什么。”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对天晃着拳头,愤愤的说。

高脱弗烈特大惊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对刚才说的话怕起来,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念念有词的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对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过去了,多少的雨夜过去了:在新近翻动过的泥土底下,可怜的老约翰·米希尔孤零零的躺着。当时曼希沃几次三番的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听见他又在高高兴兴的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又指手划脚的说起话来,挺有精神了。他的悲伤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绪老是那么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