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7页)

两人重新走下山坡。松林里已经展开傍晚的阴影;树尖还在夕阳中庄严的摆动,发出一片波涛声;遍地是紫色的松针,象地毯似的踏上去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克利斯朵夫心旌摇摇,有股异样的、甜美的感觉,他很快乐,想说话,紧张到极点。他停了一会,奥多也跟着停下。四下里寂静无声。一群苍蝇在一道阳光中嗡嗡的响。一根枯枝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抓着奥多的手,声音抖动着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奥多嘟囔着回答:“愿意的。”

他们握着手,心儿直跳,简直不敢互相看一眼。

过了一会,他们又望前走,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路,把树林走完了也不再说一句话:他们怕自己,怕心里那种神秘的激动,脚下走得很快,直走出了树荫方始停下。到了那儿,他们定了定神,挽着手,欣赏着清明恬静的晚景,断断续续的吐出一言半语。

两人上了船,坐在船首,在明亮的夜色中勉强谈些不相干的话,可是根本没有听,只觉得懒洋洋的快乐极了:既不需要谈话,也不需要握手,甚至也用不着互相望一望:他们不是已经心心相印了吗?

快到岸的时候,他们约定下星期日相会。克利斯朵夫把奥多一直送到他家的大门口。在暗淡的煤气灯下,彼此羞怯的笑了笑,很感动的、喃喃的说了声“再会”。两人分别之后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几小时以来,他们精神那么紧张,直要费尽气力才能找出一言半语来打破沉默,把他们磨得累死了。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摸黑回去,心在那里唱着:“我有个朋友了,我有个朋友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也不想了。

一回家,他马上睡熟了,可是夜里醒了二三次,仿佛有个摆脱不掉的念头在那儿惊拢他。他再三说着:“我有个朋友了,”说完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一切好似做了一个梦。为了证明不是梦,他尽量回想隔天所有的小事。教学生的时候他还在回想;下午在乐队里又是那样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出门就记不起刚才奏的是什么东西。

回家他看见有封信等着他。他根本用不到想它是哪儿来的,就跑去关着房门细读。淡蓝色的信纸,工整,细长,柔软的字体,段落分明的写着:“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可以称为我极尊敬的朋友吗?

”我念念不忘的想着昨天的聚首,并且要谢谢你的盛意。我真感激你对我的一切:你的可爱的谈话,愉快的散步,还有出色的午餐!我只因为你破费了那么多钱而觉得抱歉。昨天真是过得太好了!我们的相遇岂非是出于天意吗?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星期的约会,我就不胜欣慰!但望你不致因为爽约而与宫廷乐长先生有何不快,否则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永远是你的忠仆与朋友奥多·狄哀纳”附笔:——下星期日请勿枉驾敝寓,最好至公园相见。“克利斯朵夫含着泪读完了信,把它吻着,大声笑着,在床上仰着身子把两腿望空中高高的举了一下,然后立刻坐上桌子,拿起笔来写回信,连一分钟都不能等。可是他没有写信的习惯:不知道怎样表现他满腹的热情。笔尖戳破了信纸,墨水沾污了手指,他急得直跺脚。他吐着舌头换了五六次稿纸,终于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写成了,别字连篇是不必说的:”我的灵魂!为什么你为了我爱你,就说感激的话呢?我不是告诉你,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是怎样的忧郁怎样的孤独么?你的友谊对我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昨天我是幸福了,幸福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念着你的信,快活得哭了。是的,你别怀疑,我们的相识是命运决定的:它要我们结为朋友,做一些大事业。朋友这个字多甜蜜!哪里想得到我竟会有个朋友的?噢!你不会离开我的罢?你对我是永远忠实的罢?永远!永远!……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工作,我把我音乐的奇想,把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古怪东西,你把你的智慧与惊人的才学,共同合作,那才美呢!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我很着急:觉得不够资格做你的朋友。你这样高尚,这样有本领,居然肯爱我这样一个俗物,我真是感激不尽!……啊,不!我刚才说过不应该提到感激两字!朋友之间谈不到恩德。我是不受人家施舍的!我们相爱,我们就是起等的。我恨不得早些看到你!好罢,你不愿意我上你家里去,我就不去,虽然我不大明白你干么要这样谨慎;——可是你比我聪明,你一定不会错的……“还有一句话!你永远不能提到钱。我恨钱,听到钱这个字就恨。虽然我没有钱,可还有力量款待我的朋友;为了朋友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才是我的乐事。你不是也会这样的吗?我需要的时候,你不是会把你全部的家产给我吗?——可是这种情形是永远不会有的!我有手,有脑子,不愁没有饭吃。——好,星期日见罢!——天哪!要跟你分别整整的一星期!而两天以前,我还不认识你呢!我真不懂,没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时候,我怎么能活了那么些年的!——我们的指挥想埋怨我。我可不在乎,你更用不着操心!那些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不管是现在是将来,他们对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我心里只有你。你得爱我啊,我的灵魂!你得象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我是你的,你的,从头到脚都永远是你的。

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在那个星期中等得心烦意躁。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绕到奥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并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经使他紧张到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写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热烈。奥多的复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气息。

终于到了星期日,奥多准时而至。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园走道上已经等了快有一个钟点,在那里发急了。他怕奥多害病,至于奥多会不会失约,他根本没有这念头。他老是轻轻的念着:“天啊!希望他来呀!”他捡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着,暗暗的说,如果连着三下敲不着,奥多就不会来了,敲着的话,奥多会立刻出现。可是虽然他那么留神,玩艺儿也并不难,他竟连失三下。正在那个时候,奥多倒是不慌不忙的来了,因为奥多就在最激动的时候也是规行矩步的。克利斯朵夫奔过去,嗄着嗓子招呼他:你好。奥多也回答了一声:你好。随后他们再也找不到话,除非说些天气极好,此刻正是十点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点十分(因为爵府的大钟老是走得慢的)一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