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27页)

高兰德那么机灵,决不会不发觉她所有的风情对他都是白费,而且她那么圆滑,很容易随机应变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风。那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而是她天赋的本能。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没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种心灵,对于她仿佛各式各种的水平,可以由她为了好奇,或是为了需要,而随意采用它们的形式。她要有什么格局,就得借用别人的。她的个性便是不保持她的个性。她需要时常更换她的水平。

她的受克利斯朵夫吸引有许多理由。第一是克利斯朵夫的不受她吸引。其次因为他和她所认识的一切青年都不同;形式这样粗糙的,她还没有试用过。何况估量各种水平各种人物的价值,她天生的特别内行;所以她明白克利斯朵夫除了缺少风雅以外,人非常厚实,那是巴黎的公子哥儿所没有的。

跟一切有闲的小姐一样,她也弄音乐;她为此花的功夫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这是说:她老是在弄音乐,而实际是差不多一无所知。她可以整天的弹琴,为了无聊,为了装腔,为了求麻醉。有时,她的弹琴象骑自行车一样。有时她可以弹得很好,有格调,有性灵,——(只要她设身处地的去学一个有性灵的人,她就变得有性灵了)。——在认识克利斯朵夫以前,她可以喜欢玛斯奈,格里格,多玛。认识克利斯朵夫以后,她就可以不喜欢他们。如今她居然把巴赫和贝多芬弹得很象样了,——(这倒不是恭维她的话);——但最奇怪的是她居然喜欢他们。其实她并不是爱什么贝多芬,多玛,巴赫,格里格,而是爱那些音符,声响,在键盘上奔驰的手指,跟别的弦一样搔着她神经的琴弦的颤动,以及使她身心舒畅的快感。

在她贵族化住宅的客厅里,——凭着浅色的地毯,正中放着一个画架,供着壮健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那是个时髦画家的作品,把她表现得多愁多病,好比一朵没有水分的花,奄奄一息的眼睛,身子象螺旋般扭做几段,似乎非如此就不能表现这富家妇珍贵的心灵;——大客厅一面全是玻璃门,可以望见盖满白雪的老树,克利斯朵夫发见高兰德坐在钢琴前面,反复不已的弹着些同样的乐句,听着几个柔靡的不协和弦出神。

“啊!”克利斯朵夫一进门叫道。“猫儿又在打鼾了!”

“你又来缺德了!”她笑着回答……(说着她向他伸出潮腻腻的手。)“……你听呀。难道这不美吗?”

“美极了,”他口气很冷淡。

“你根本没有听!……你听一听行不行?”

“我早听到了……老是这一套。”

“啊!你不是音乐家,”她有点儿恼了。

“仿佛你搞的这个真是音乐似的!”

“怎么!……这不是音乐是什么,请问你?”

“你自己很明白!我可不能告诉你,说出来是不雅的。”

“那更要你说了。”

“要我说吗?……——那是你活该了!……你知道你坐在钢琴前面做些什么?……你是在调情。”

“这象什么话!”

“一点不错。你对钢琴说着:亲爱的钢琴,亲爱的钢琴,跟我说些好话呀,抚摩我呀,给我一个亲吻呀!”

“别说了行不行?”高兰德半笑半恼的说。“你竟一点儿不顾体统。”

“我就是不顾体统。”

“你真是蛮不讲理……再说,倘使这真正是音乐的话,我这种方式不就是真正爱好音乐的方式吗?”

“噢!我求你,别把这种东西和音乐搅在一起。”

“可是这就是音乐啊!一个美妙的和弦等于一个亲吻。”

“我没教你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干吗你耸肩膀?干吗你扯鬼脸?”

“因为我讨厌这种话。”

“你越说越妙了!”

“我讨厌人家用淫荡的口吻谈论音乐……噢!这也不是你的错,是你的社会的错。你周围那些无聊的人把艺术看做一种特准的淫乐……得啦,别说废话了!把你的奏鸣曲弹给我听罢。”

“不忙,我们再谈一会罢。”

“我不是来谈天而是给你上钢琴课的……来罢,开步走!”

“瞧你多有礼貌!”高兰德有点儿气恼了,心里却觉得这样碰一下钉子也痛快。

她非常用心的弹她的曲子;因为灵巧,所以成绩很过得去,有时还相当的好。胸中雪亮的克利斯朵夫暗里笑着这个淘气的女孩子“居然这样伶俐,虽然对弹的曲子一无所感,弹得倒象真有所感”。然而他不免因此对她抱着好感。高兰德竭力找机会跟他说话,觉得谈天比上课有趣得多。克利斯朵夫白白的拒绝,表示他不能回答,因为一说出心里的话就会得罪她;她却总有方法使他说出来;而且他的话越唐突,她越不觉得唐突:那对她是种游戏。精灵乖巧的姑娘知道克利斯朵夫最喜欢真诚,所以她大着胆子跟他一味顶撞,很固执的和他争论。而两人争论完了,一点不伤和气。

可是克利斯朵夫对这种沙龙里的友谊决不会存什么幻想,他们中间也永远谈不到什么亲密,要不是有一天,高兰德一半突如其来,一半出于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向克利斯朵夫推心置腹的话。

头天晚上,她父母在家里招待宾客。她有说有笑,象疯子一般大大的卖弄了一番风情;但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去上课的时候,她累死了,形容憔悴,脸色苍白,头胀得厉害。她无精打采的连话都不愿意说,坐在钢琴前面有气无力的弹着,逢到快的段落都脱落了,改了几次也没弹好,便突然停下来说:“我弹不下去了……对不起……等一忽儿好不好?”

他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回答说不。他心里想:“她不大上劲……她有时就是这样的……虽然可笑,但也不能怪她。”

于是他提议改天再来;但她一定要留着他:“只要一忽儿……过一下就会好的……我真胡闹,是不是?”

他觉得她的态度不大正常,可不愿意问,故意把话扯开去:“哦,这是因为你昨天晚上锋头太足了啊!你太辛苦了。”

她含讥带讽的笑了笑:“嗯,对你倒是不能这样说。”

他老实不客气笑开了。她又道:“我想你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

“对。”

“可是颇有几个有意思的人呢。”

“是的,那些多嘴的家伙,那些才子!在你们这般没骨头的法国人中间,我简直搞糊涂了;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解释,什么都能原谅,可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们几个钟点的谈着艺术啊,爱情啊,不教人恶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