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的历史(第2/3页)

布朗大夫当年在医院做实习医生时相当出色,后来自己开业,也很谨慎,有不少经验。

再说,他手下死了人,也不会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他尽可以在无足轻重的生命身上①研究各种疾病。不难想象,他内心里有多少积怨。他本来就长着一副长长的脸孔,很是忧郁,有时的表情更是吓人,就像是一张黄色的羊皮纸上画着一双达尔杜弗模样的发红的眼睛,那神气跟阿尔西斯特一样乖戾。论医术,他觉得自己跟大名鼎鼎的皮昂松一样棒,可感到被一只铁手禁锢在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圈子里,据此,大家便可想象得出他该会是怎样的举止、神态和目光!布朗大夫不可能不跟皮昂松进行比较,最幸运的日子,他每天也只有十法郎的收入。可皮昂松可以得五六百法郎!对民主的各种仇恨,这不就尽可以理解了吗?再说,这个遭受压迫的野心家没有任何可以指责自己的地方。他也曾想过发财,发明了一种与莫里松丸差不多的通便丸。他把这项发明交给了原来在医院一起做实习医生,后当了药剂师的同学去开发,可药剂师迷上了滑稽喜剧院的一个并不走红的女戏子,最后弄得倾家荡产,而通便丸的发明专利证写的是这个药剂师的名字,于是这一伟大的发明肥了他继承人的腰包。老同学远走高飞,去了黄金之国墨西哥,走时又卷走了可怜虫布朗一千法郎。为了得到一些补偿,布朗大夫到女戏子那儿去讨钱,可被她当作了放高利贷的。自从治好了老佩勒洛特的病有了那么点好运气之后,有钱的主顾再也没有上过他的家门。布朗靠他那两条腿,在玛莱区到处奔跑,就像一只瘦猫,跑上二十次,才得到两个苏到四十个苏不等的诊费。对他来说,给大钱的主顾,那简直就是神鸟,就像尘世间所说的“白乌鸦”。

①原文为拉丁语inanimavili.没有案子的年轻律师,没有病人的年轻医生,在巴黎城,最绝望的莫过于这两种人,他们苦不堪言,一切都憋在心里,身穿线缝都已经发白的黑衣黑裤,叫人想起盖在顶楼上的镀锌铁皮,身上的缎子背心磨得发亮,头上的帽子珍贵得像宝贝,戴的是旧手套,穿的是平布衬衣。这是一首悲惨的诗歌,就像巴黎裁判所的监狱一样阴森可怖。其他人也有穷的,如诗人,艺术家,演员,音乐家,可他们有着艺术家天生的乐观,有着天才人物那种放荡不羁,无忧无虑,乃至我行我素的天性,所以穷归穷,倒也开心!可是对那两种穿着黑衣黑裤,靠两条腿走路的人来说,一切都是疮伤,人生给他们展示的,只是丑恶的一面,经受了初出道时的种种屈辱之后,他们脸上现出了阴沉、挑衅的表情,目光里迸射出郁结已久的仇恨与野心,就像是一场潜伏的大火,突然窜起的火苗。当两个老同学二十年后不期而遇,有钱的会避开穷困潦倒的同学,会不认识他,会为命运之神在他们之间挖掘的鸿沟感到吃惊。一个人是驾着财运亨通的骏马或踩着步步高升的彩云畅游人生;另一个人则是在巴黎城下的污水沟里爬行,遍体鳞伤。见了布朗大夫那身外套和背心而避开的老同学,真不知有多少!

在茜博太太那出生命垂危的喜剧里,布朗大夫为何配合那么出色,现在就很容易明白了。形形色色的贪欲和野心,都是可以感觉到的。见女门房身上的器官没有丝毫损伤,脉搏跳动均匀,四肢活动自如,喊叫起来声音高得惊人,大夫马上便明白,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准是有所图谋。如果这假装的重病很快治愈,肯定能让他在居民区里轰动一阵,于是,他把茜博太太所谓的内伤说得更加严重,要不是抢救及时,就没命了,总之,他给女门房开了所谓的药,做了一次神奇的手术,终于妙手回春。他在戴斯甫朗的偏方宝典中找了一个怪方,用在了茜博太太身上,很谦虚地说这次手术成功全靠那位伟大的外科医生,自称是效仿了他的做法。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都是这么大胆。一切都可用作他们往台上爬的梯子。可是,任何东西都会用坏,就是梯子也不例外,所以不管是哪一行,那些初闯天下的人都不清楚哪种木头做梯子最结实。有的时候,巴黎人对别人轰动根本就没有丝毫反应。他们搭台搭厌了,会像宠惯的孩子一样闹脾气,不再需要什么偶像;或者,说句真话,往往没有什么才子让巴黎人迷恋。矿脉中可以开采出天才,可也有贫乏的时候;这时,巴黎人便会抗议,不总是乐意为平庸之才贴金,把他们当作偶像来崇拜。

茜博太太像平时那样风风火火地闯进门去,正碰上医生和他老母亲在桌上吃饭,吃的是所有生菜中最便宜的野苣生莱,当餐后点心用的只有一小尖角布里奶酪,旁边摆着一小盘“四叫化子”干果,只见里边有很多葡萄干的碎渣,还有一盘很差的苹果。

“母亲,您不用走。”医生按着布朗太太的胳膊说,“是茜博太太,我跟您提起过的。”

“太太好;先生好。”茜博太太说道,一边往医生指给她的椅子上坐。“噢!这位就是您母亲大人?有位这么有才的儿子,真有福气!太太,您儿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从死神手中拉回来的。”

朗寡妇听见茜博太太这么恭维她儿子,觉得她很可爱。

“我是来告诉您,我亲爱的布朗先生,这话就我们之间讲讲,可怜的邦斯先生情况很糟糕,我必须跟您谈谈他的事……”

“到客厅去。”布朗大夫说道,一边向茜博太太指了指女佣人,这手势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

来到客厅,茜博太太便一五一十地谈起了她跟那对榛子钳相处的情况,又把她借钱的事美化了一番,说她十年来为邦斯和施穆克帮了很多大忙。听她的意思,似乎没有她慈母一般的照顾,那两个老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她装着一副慈善天使的模样,抹着眼泪说了一大堆谎话,还真把老布朗太太的心给说动了。

“您明白,我亲爱的先生,”她最后说道,“万一邦斯先生死了,他到底对我有什么安排,无论如何得弄清楚;我并不希望他死,因为您知道,照顾这两个好人,就是我的生活;要是他们中哪一位不在了,我还会照顾另一位。我呀,天生就好做别人的母亲。要是没有人让我照顾,让我当孩子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呀,要是布朗先生乐意,请给我帮个忙,我感激不尽,我想要先生跟邦斯先生谈谈我的事。我的天哪!一千法郎的年金,是不是太多了,您看呢?这等于是为施穆克先生要的……咱们那位可爱的病人跟我说过的,他一定会把我托付给那个可怜的德国人,看来施穆克就是他的继承人……可是用法语连个意思都讲不清的人,能指望吗?再说他朋友一死,他肯定很伤心,会回到德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