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白璧无瑕 2(第2/3页)

实在说起来,会员里面,还是年轻的女孩子,占大多数。她们满头蓬松的云鬟,在日光下,掩映出各式各样的金色。黑色和褐色。她们里面,有的美目流盼,有的鼻准端正,有的樱唇巧笑,有的身材苗条;但是兼备众美的,固然不能说没有,却少得很。(比较哈代的诗《勾魄引魂的女人》,"没有别个勾魄引魂的女人,能比这个女人更勾魄引魂。有的有花朵一般的嘴唇儿;有的有朗月一般的眼神儿;有的有音乐一般的嗓音儿,用颤袅袅之语,慰饥渴之心。但是这种种天赋集于一身,除了我所知的她,还有何人?")由于她们硬得这样抛头露面,让大家细看,所以她们的嘴唇该轻启还是固闭,分明使她们感到困难了,她们的头该微俯还是高举,她们的面目该紧绷还是松弛,才能神态自若,免于做作,也分明使她们觉得不好办了,这都表示,她们是真正的乡村姑娘,不习惯于让许多人注视。

她们中间每一个人,都有暖和的太阳,在她们身上晒着,同时,她们每一个人心里,也都有一个个人独有的小太阳,晒着她们的灵魂;一种梦想。一种爱情。一种心思。至少一种渺茫的希望(哈代一八八八年七月的日记:"想到享乐的决心。这种情况,从一切事物上,从树上的一个树叶儿到跳舞会上有爵位的贵夫人,都可看到,。这种享乐决心的成功,可以说连在超人的困难中都能作到。好象壅塞的水,有缝就往外涌,,因此千千万万人中,几难找到一个,心里没有一个太阳的。"比较英十七世纪文人布朗在《论骨灰葬》第五章里所说,"生命是纯青的火焰,我们之所以生,因我们体内有一个不可得见的太阳在。"),虽然也许因为所欲不遂而终于渐渐成为泡影,但是却依然不断地生长,因为希望原是这样的啊。所以她们大家全都兴致勃勃,有好些位还都嘻笑欢畅。

她们走过了清沥店,正要离开大道,从一个小栅栏门进入草场;那时候,只听一个妇人说:"哦呵,俺的老天爷!你看,苔丝。德北,那不是你爹坐着大马车回来啦!"一个年轻的队员,听见这话,回头看去。她是一个姣好齐整的女孩子,也许她跟别的几位女孩子比起来,不一定更姣好,不过她那两片娇艳生动的红嘴唇儿,一双天真纯洁的大眼睛,使她在容貌和颜色上,平添了一段动人之处。她头上扎着一根红带子,在一片白色的队伍里,能以这样引人注目的装饰自夸的,只有她一个人。她那时回过头去,看见德北正坐在清沥店的马车里,沿路而来,赶车的是一个头发卷曲。体格雄壮的姑娘,两只袖子卷到胳膊肘儿以上。她是清沥店里那位高高兴兴的店伙,因为总揽一切,所以有时也作车夫,有时也作马夫。德北摆出舒服阔绰的样子,把眼睛闭着,把身子往后靠着,一只手来回在头上摆着,嘴里慢慢地用宣叙调念道:"俺们家在王陴,有一座大坟地;俺祖宗是武士,装在那铅棺里!"所有的队员,都一齐窃笑,只有那个叫苔丝的是例外;她看见父亲在她们面前出丑,脸上仿佛慢慢地起了一阵热辣辣的感觉。

"这没有别的,他累了就是啦,"她连忙说。"我们家的马今儿要休息,所以他顺路找别人把他带回来了。""你还装糊涂哪,苔丝,"她的同伴说。"他那是赶完了集,又喝了个不亦乐乎了。哈哈哈!""我告诉你们,要是你们拿他开玩笑,那我就一步也不再跟你们往前走啦!"苔丝喊着说,同时颊上的羞晕,一直红到满脸和满脖子。一会儿的工夫,她连眼圈儿都湿了,头也抬不起来了,只往地上瞧。她们一见真把她惹得难受了,就没再说什么别的话,大家一时又按部就班,往前进行。苔丝的自尊心重,不好意思再回头去看,她父亲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他有没有意思,谁知道呢;所以她就跟着大队,一直往围篱里面举行跳舞会的青草地上走去。到了那儿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拿柳条轻轻拍打和她并排的女孩子,照旧有说有笑的了。

在这样年纪上的苔丝,只是一团感情,还丝毫没沾染上人生的经验。她虽然上过村里的小学,但是她嘴里的方言(据英国语音学家琼斯诸人的说法,英国的标准语音(他不主张用"标准"的说法,而叫这种音是received speech)是英国南部受过公立寄宿学校教育的人所讲的那一种。小学教员的职务之一,就是矫正学生的方言。说方言的孩子们,在公立奇宿学校寄宿求学的,方言容易改,在不寄宿的乡村小学里的,则较差。),却还保留了相当地多:这块地方上那种方言的特殊语音,就表现在差不多可以拿"尔"字代表那个音的念法上,他们把它念得几乎和人类语言中任何别的音一样地重(英文元音二十一个,其中可用"ur"代表的那一个,多在非重音的地方,说标准音的人念来,最为轻微含糊,但是乡间有些地方,却把这个音读得和其余那二十个元音一样的重。)。苔丝生来就说这种方言那副深红微撅的嘴唇儿,还没长到完全固定的形状呢,并且她说完了一个字,一闭嘴,她的下唇,总要把上唇的中部往上一撮。

童年的神情,在她的面貌上,仍旧隐隐约约地看得出来。那天下午,她随着大队游行的时候,虽然看来身材高壮,面貌齐整,象个成年女子,但是实在有的时候,她十二岁上的样子,在她那两颊上能看到,她九岁上的神情,在她那闪烁的眼睛里能辨出,就是她五岁上的模样,也还时时在她那唇边嘴角上,轻轻掠过。

但是这种情况,既少有人知道,更少有人注意。只有极少数的人,大半还都是素不相识的,偶然走过,会注目久视,一时叫她的清新鲜嫩所迷,并且心里想,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但是差不多据一般人看来,她只是一个端正秀丽。上得画儿的乡下姑娘就是了。

德北坐在女车夫赶着的凯旋马车里,一去之后,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舞队走进了选定的场所,跳舞于是开始。因为队员里面没有男人,她们起先只是女的和女的对舞;但是一天的劳动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有住在村里的男子,还有别的闲杂人和行路人,都聚在舞场周围,并且想要开口磋商搭配舞伴。

在这些旁观的人里面,有三个身份较高的青年,肩上拴着小背包,手里拿着粗手杖。他们的模样既然都相似,他们的年龄又一个一个紧紧相挨,所以人们看起来,几乎要认为他们是亲兄弟,实在他们本来也就是亲兄弟。老大是普通副牧师的打扮:系着白领带,穿着圆领背心,戴着薄边帽子;老二是一般大学生的样子;最小的老三,只凭外貌,还不大看得出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眼神。他的服装,都带着一种无拘无束。不郎不秀(无拘无束。不郎不秀,原文uncribbed,uncabined,反用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第三幕第四场第二十四行,"I am cabin,d,cribb,d,confined,bound…"。拜伦在《查尔德。哈洛德游记》第四章第一二七节第六行,也有"cabined,cribbed,confined"之语。)的神气,表示他对需要循规蹈矩。黾勉从事的职业,还没找到门径呢。我们只可预言一下,说他只是一个轻尝浅试。旁收杂览。样样通。样样松的学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