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白璧无瑕 5(第3/4页)

"这件事太象笑话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恐怕不好对你说。""没关系,我就是爱听笑话。你再说说看,我的好姑娘,"他很和蔼地说。

"是我母亲让我来的,"苔丝接着说,"实在我自己也同样地想要来。不过没想到会是这样。先生,我是来告诉告诉你,我们跟你是本家。" "哦!贫寒本家吗?""是。""是姓司托的吗?""不是;姓德伯的。""不错,不错;我的意思也就是说姓德伯的。""我们的姓把字念白了,现在变成德北了。可是我们有好几种证据,能证明出来,我们是德伯家的后人。博古家都说我们是,并且,并且我们还有一方古印,上头刻着一张盾牌,盾牌上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狮子,狮子的头上面还有一座城堡。我们还有一把很古的银匙子,匙子锅儿是圆的,象一把小杓子,上头也有那么一座城堡。不过这把匙子都磨坏了,所以我母亲老用它搅豌豆汤。""不错,我的盔饰正是一座银堡,我的纹章也正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狮子,"他和蔼可亲地说。

"所以我母亲说,我们应该来告诉告诉你,因为新近我们家遭到了一场灾难,把匹马的命要了,我们又是德伯家的长房。""我敢说,这是你母亲一片好意。就我个人来说,她采取这种办法,我只有高兴。"亚雷一面说,一面直看她,把她都看得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羞晕。"这么说,我这位漂亮的姑娘,你这是以本家的身份,好意拜望本家来了?""我想是吧,"苔丝又局促不安起来,只吞吞吐吐地说。

"呃,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啊。你们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家是干什么的?"她把一切情况,简单地告诉了他一遍。他又问了她些别的话,她都回答了;又告诉他,说她打算坐那趟把她带到这儿来的车回去。

"等到车回来,经过纯瑞脊十字架的时候,还早着哪。漂亮的小妹妹,咱们俩在园里走一走,等车回来,好不好?"苔丝本来打算在这儿待的时间越短越好。不过那位青年,竭力劝驾,她没有法子,就答应了和他一块儿走一走。于是他把她领到草坪,领到花坛,领到花窖;又把她领到果园,领到玻璃花房,在那儿问她爱不爱吃草莓。

"爱吃,"苔丝说,"有了的时候也爱吃。""你瞧,这儿的草莓都已经熟了。"说着就弯腰动手,挑选各样的草莓,往苔丝手里送,一会儿他又挑了一个结得特别好的英国王后种草莓,站了起来,拿着梗儿,亲手往苔丝嘴里塞。

"别,别价。"她急忙说,一面用手把他的手从她嘴上隔开。

"我自己来好啦。"

"瞎说!"他坚持非自己把草莓塞到她嘴里不可;她带着有些难过的样子,把嘴张开,把草莓噙了。

他们就这样毫无目的地瞎走了一会儿。凡是亚雷让苔丝吃的东西,她都半推半就地吃了。她吃不下草莓,他就在她的小篮子里,给她装了好些。一会儿他们又走到玫瑰花旁。他采了一些玫瑰花,给她戴在胸前。她象在梦里一般,一切都由着他摆布。她胸前插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就在她的帽子上给她插了一两枝花骨朵,又在她的篮子里,以慷慨好施的态度,给她装了好些花儿。后来他看了看表说:"如果你回去,还是要坐开往沙氏屯的大车,那你吃点儿东西再走,正是时候。你来,我看看我都能给你弄点儿什么吃的。"司托—德伯把她又领回草坪,带进帐篷,叫她在那儿等候;他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便饭小吃,放在苔丝面前。看他那种情况,他显然是不愿意叫仆人来把他们的促膝密谈,给他们搅扰了的。

"我抽烟不碍吧?"他问。

"不碍,先生,一点儿也不碍。"他隔着弥漫帐篷的缕缕青烟,看着她那引人作遐想而却不自觉的咀嚼动作。苔丝。德北呢,只天真烂漫地低着头看着胸前的玫瑰花,万没预料到,在那片有麻醉性的青烟后面,隐伏着她这出戏里那个"兴风作浪。制造悲剧的恶魔",就要成为她那妙龄绮年的灿烂光谱中一道如血的红光。苔丝有一种情况,在那时候,正变得于她最为不利,亚雷。德伯所以老把眼盯在她身上,正由于这种情况。原来她外貌茁壮,发育丰满,让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更象一个成年妇人。她从她母亲那儿继承了这种特征,却没有这种特征所表示的实质。本来她自己心里也有时对于这一点觉得不安,后来她的伙伴告诉她,说这是一种时光就能给她治好了的毛病。

她一会儿就把饭吃完了。"先生,我现在要回去啦,"她站起来说。

"你叫什么?"他和她顺着车路,走到看不见正房的时候问。

"我叫苔丝。德北,住在马勒村。""你刚才说,你们家新近死掉了一匹马,是不是?""是,马就死在我手里!"她回答说,同时眼泪汪汪地把王子死的详情说了一遍。"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知道,我得怎么办,才对得起我父亲。""我一定得想想看,也许有法子帮你点儿忙。我母亲一定得给你个安身的地方。不过,苔丝,再别说什么姓德'伯,的话了;,你知道,就是德北好啦,完全是另一个姓。""我也不稀罕再好的,先生,"她带出一些自尊自重的神气来说。

他们走到车道拐弯的地方,夹在高大的石南和松柏中间,还看不见前面的门房,就在那个时候,有一刹那,只有一刹那,他把脸歪到她那一面,好象要,不过,没有;他改变了主意,让她去了。

这件事就是这样开始的。要是她早就看了出来,这番见面里面,都有什么意义,那她也许就要问一问,为什么她就该命中注定,那一天让一个不对劲儿的人看见追求,却不让别的人,不让一个在各方面看来,都对劲儿。都可心的人,看见追求?当然,所谓对劲儿。可心,也只能是在人间找得出来的,也只能是差不多的就是了;然而在她认识的人里面,也有一个,差不多够得上这种资格,但是她对于那个人,却只是昙花一现,她在那个人的脑子里,却并没留下什么踪影。

因为世间万事,虽然计划得精心细意,尽情合理,而实行得可粗心大意。违情背理,(这是哈代的主导思想之一,更多见于他的诗中,如《打击挫折》。《有目无珠》。《哲学狂想》等。他叫这种情况是"未能完成的意愿"。这些诗不能遍举,兹引《打击挫折》中的一段以示意:"你看,大地之母—创造自然的大自然,被她那不忠实的家主公,作践蹂躏;她的希望,被他那腌的双手摧残;她热情勃勃,计划使万物开花呈艳,但这计划,却遭到中断;她本要,铸造一个完美无疵的模范,但出现的,却只有疾患;她本要染一片色彩,神光陆离灿烂,但出现的,却只有污点;她想要的时光,本是天朗气清。日丽风暖,但代它的,却只有霜冷雪寒;她创造的肉体,本是晶莹无瑕。使人迷恋,却变得疮痍遍体,丑恶不堪。""整体"和"两半"的说法,也见于他的短篇小说《哈得克姆的故事》。)所以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够互相应答;恋爱的人和恋爱的时机,不很容易凑巧相合。如果两个人见了面儿就能前途美满,老天偏难得正当其时,对他那可怜的人说一声"你瞧!",不等到捉迷藏的把戏,把人累得筋疲力尽,他也很难得说一声"这儿!",指引那高呼"哪儿?"的人。将来人类的文明,有进化到至高无上的那一天,那人类的直觉,自然要比现在更锐利明敏的了,社会的机构,自然要比掀腾颠簸我们的这一种更严紧密切互相关联的了;到了那时候,那种进化了的直觉和进化了的社会机构,是不是就能把这种事序混淆的情况矫正过来,我们也许很想知道知道。不过这样完美的文明,不能预言在先,甚至于也不能悬想为可能。我们只晓得,现在这件公案,也和几百万件别的公案一样,并不是一个完全整体的两半,正当完全适宜的时候,两两相遇;而是两半里,那迷失不见的一半,在愚蠢冥顽中,独自到处游荡,一直游荡到事过境非。无可奈何的时候。由于这种行动的拙笨迁延,就生出来了种种焦虑。失望。惊恐。灾祸。和非常离奇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