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6

五月里一个茴香发香味。众鸟孵小雏的早晨,离苔丝。德北从纯瑞脊回来以后,约莫有两年或三年之间的工夫,这是苔丝潜修静养的时期,她第二次离开了家。

她把行李收拾好了,预备随后再寄给她,自己坐着雇来的一辆小马车,往那个小市镇司徒堡进发;因为她这次出门儿的方向,和她第一次冒险离家那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反,所以路上一定要从那个市镇经过。她本来急于想要离开家乡,但是她走到了离家最近的那座山臌起的圆顶上,却又回头朝着马勒村和她父亲住的房子,惘然若失地望了一望。

她要远去了,她家里的人要看不见她的笑容了;但是他们住在家里,大概仍旧要和从前一样,一天接一天,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吧;他们的意识里,不会感觉到,他们的快乐减少了多少吧。几天以后,那些孩子们就要仍旧和从前一样,欢畅快活,嬉戏玩耍,不会因为姐姐走了而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似的吧。她一心相信,为这些年幼的孩子们着想,她离开他们,是最有益的。如果她待在家里,那她的榜样所给他们的坏处,比起她的管教所给他们的好处,要大得多。(英国谚语,身教优于言教。)她并没停留,就走过了司徒堡,又往前进,走到了一个大路交叉的地方,在那儿她可以等那载人装货。往西南去的大马车;因为在这块腹地之上,铁路只绕过它的边界,从来没贯穿到它的内部。不过她正在那儿等车的时候,路上来了一个农夫,坐着一辆带弹簧轮子的马车,他所要去的地方,和她所要去的,差不多是一个方向。虽然她并不认识他,但是他邀她坐在他身旁的座儿上,她并没拒绝,于是她就上了车坐在他身旁,明知道他完全是因为她长的好看,才献这样的殷勤,也假装不知道。他正要往天气堡去,她跟着他到了那儿,就可以不必再坐大马车,取道凯特桥了,剩下的那段路,她徒步就可以走得了。

虽然她坐车走了这么远,但是她到了天气堡,除了午间在那个农夫介绍的一个乡下人家,多少吃了一顿说不上来是哪一种饭而外,一点儿也没再多停留,她从那儿,挎着篮子,徒步往前面那一片叫作荒原的广大高地走去;因为她今天旅程里最后的目的地,那个牛奶厂,坐落在一个低谷的草场上,而那个低谷和天气堡之间,有这片高地横阻,所以她总得翻过它,才能到达牛奶厂。

苔丝从来没到过这块地方,但是她觉得,她和那儿的风景,却很投缘。离她左面不很远,她可以在这片景物上辨出来一块地方,看着郁郁苍苍,她本来猜想,那必是王陴四围的树木,一打听别人,果然不错正是那样;原来,就是在那个教区的教堂里,埋葬着她祖宗,无用祖宗,的尸骨。

她现在对于她的祖宗,没有敬慕之心了;以往就是因为他们那一局棋,她才陷身受骗,所以现在她想起来,还有些恨他们呢。他们除了一把古匙和一方古印而外,别的东西一件也没留给她。"呸,我本是爸爸和妈妈两个人养的!"她说。"我的美貌还都是妈妈给我的哪,她哪,不过是个挤牛奶的女工罢了。"她走到横亘去路,叫作爱敦荒原那些块高地和低地了,那一段路,虽然实在不过几英里,却没想到,走起来那样麻烦。因为错拐了一些弯儿,所以她走了两点钟的工夫,才到了一个山顶,能看见她多时寻觅的地方了,那个有大牛奶厂的山谷,那片黄油牛奶出得盈盆满桶,虽然不及她老家出的那样香甜可口,却比她老家出的更肆流横溢的草原,那块叫发尔河或者芙仑河灌溉滋润的一片绿野。

除了在纯瑞脊过了一段受灾被祸的日子而外,顶到现在为止,她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那个只有小牛奶厂的布蕾谷,而它和现在这个地方比起来,有根本性的不同。这儿的世界,是按照一种更广阔显敞的图样描绘的。这儿围圈的田地都不止十亩一处,都是五十亩才是一处,这儿的农舍,也都摊铺得更宽展,这儿的牛群,都是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那儿的只是一家一家的而已。她眼前这些千百成群的牛,从东边老远的地方,一直散布到西边老远的地方,在数目上,超过了任何她从前一眼所见的。它们点缀在那一片青绿的草地上,密札札地和凡。阿思露或者沙雷尔(凡。阿思露,画家,生于十六世纪末年或十七世纪初年,为佛来芒派,作品极稀少,现存者有风景画,《布鲁塞尔行会游行》等。沙雷尔(1590—1648?),画家,大概亦为佛来芒派。作品现存者有《比箭》,《布鲁塞尔行会游行》等。哈代这儿特别指那两张行会游行而言。的画上画的市民一样。红牛和黄牛身上浓重的色调,都和夕阳的光线融合为一,但是披着白色外衣的牛,却把光线反射到人的眼里,把人弄得几乎眼花缭乱,就是苔丝站在那么远的高地上看着,也都是那样。

她现在居高临下所看到的这一片风景,和她顶熟悉的那一片比起来,也许没有那样蓊郁葱茏之美,但却更能使人起畅快爽朗之感。它没有和它匹敌的那个谷里那样蓝蔚的大气,那样浓重的土壤和气息,它的空气清新。爽利。飘渺。空灵。滋养这片草原和这些著名奶厂牛群的这条河流,也和布蕾谷里的河流不一样。布蕾谷里的河流,缓慢。沉静。往往混浊;河底是泥的,从河里徒涉的人,一不小心,就会不知不觉地陷在里头,再也出不来。芙仑河却和那位福音教徒(福音教徒,指圣约翰而言。《新约。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一节:"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之河,明亮如水晶,从上帝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看见的生命之河一样地清澈,和天上浮云的阴影一样地飘忽,它里面铺着石头子的浅滩,还一天到晚,对着青天喋喋不休。那儿水里长的花儿是睡莲,这儿长的却是水毛茛。

也许是因为空气的质量,由凝滞变为轻渺,也许是因为她感觉到,她到了一个生地方,没有人再拿含着恶意的眼光看她,所以她的兴致,高到令人惊异的程度。她迎着柔和的南风,往前跳着走去,那时候她的希望之心和太阳射出之光,两相融合,仿佛幻化出一团光辉的氛围,把她环绕。她在每一阵的微风里,都听到悦耳的声音,在每一只鸟儿的歌唱中,都觉到隐而未发的快乐。

她近来的面貌,跟着她的心境变换:心境有时忧郁,有时快活,面目也随着有时平常,有时美丽。有的时候,她就娇妍。完美;另有的时候,她就灰白。戚楚。她脸上娇妍的时候,她就不象她脸上灰白的时候那样多愁善感;她更完美的美丽,和她较为轻松的心情,互相协调;她更紧张的心情,和她比较稍差的美丽互相融洽。现在迎着南风而摆出来的那副面孔,正是她在形体方面表现得恰到好处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