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9

通常的时候,总是哪一条牛碰到谁手里,谁就挤那一条,并没有什么爱憎厚薄,挑挑拣拣的。不过有一些牛,却总要对于某两只特别的手,表示喜欢,有的时候,这种偏好,可以达到一种极端的程度,因此除了它们喜欢的人,它们就不肯老老实实地站着,要是有生手来挤它们,它们就一点儿也不客气,干脆把牛奶桶给你踢翻了。

克里克老板的规矩,老叫工人们不断地互相替换,把这种爱憎好恶的习惯尽力打破;因为要不这样,遇到男工或者女工有离开这儿的时候,他就要没有办法了。但是女工们私下的心意,和老板的规矩,却正相反,因为她们每天挤那八条或者十条牛的时候,要是永远挑她们挤惯了的,那么那些乐意出奶的奶头子,挤起来的时候,就非常顺手。非常省劲儿了。

苔丝也和她的伙伴们一样,不久就发现,哪几条牛喜欢她那种挤奶的方式;她最近这两三年以来,有的时候,好多日子待在家里,两手变得娇嫩起来,所以关于这一点,她倒很愿意去迎合牛的意思,选择喜欢她挤的牛。在全厂那九十五条牛里面,特别有八条,矮胖子。华美。高个。烟雾。老美。少美。齐整和洪亮,出奶非常顺利,苔丝挤它们的时候,只用手一触就成,虽然其中有一两条,奶头硬得象胡萝卜一样。不过她知道老板的意思,所以她成心不加选择,除了那很费劲。她还治不了的,碰到哪一条就挤那一条。

但是过了不久,她发现,那些牛排列的次序,外表上看起来好象是巧劲儿,但是却和她对于这件事所期望的,那样不谋而合,也真太巧了,因此后来她认为,这些牛排列的次序,决不会只是出于偶然的结果。原来老板的徒弟,近来帮着把牛往一块聚拢了。到了第五次或者第六次的时候,苔丝把头靠在牛肚子上以后,她就满眼含着乖觉隐约的追问神气,转向克莱。

"克莱先生,这些牛是你排的吧!"她脸上一红,问道;同时,她这样追究的时候,微笑的表现,使她不由自主地把上嘴唇轻轻往上一撮,因此露出牙尖儿来,不过下唇却还紧紧地绷着,一点儿没动。

"啊,这没有关系,"克莱说。"因为你要老在这儿挤这些牛的。""你想我能老在这儿吗?我倒希望那样!不过我可不敢说一定。"她后来生起自己的气来,怕他不知道,她所以喜欢这样避世隐居,有她的重要原因,因而会把她的意思误解了。因为她对他说那番话的时候,态度那样诚恳,好象她愿意待在这儿,就有些是因为他也在这儿的样子。她的疑虑达到了很大的程度,所以黄昏以后。牛奶挤完了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没完没结地后悔不该对克莱透露出来,她看破了克莱对她照顾。

那是六月里一个典型的夏季黄昏。一片大气,平静稳定,都到了精密细致的程度,而且特别富于传送之力,因此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都变得仿佛有了两种或者三种感官,即便不能说有五种。远处和近处,并没有分别,凡是地平线以内的东西,听的人都觉得,就象近在眼前。那种静悄无声的情况给她的印象是:与其说它单纯音响绝灭,不如说它积极具有实体。这种寂静,忽然叫弹琴的声音打破了。

苔丝也曾听见过这种曲调,从她上面的阁楼里发了出来。不过以前有墙阻隔,听起来模糊。低沉,从来也没象这回这样使她感动,因为这回,琴音在寂静的空气里荡漾,有一种纯净无杂的性质,使人起莹然裸露之感。按绝对的标准说,乐器和弹法,都不见得高明;但是一切都是相对的,所以苔丝当时听来,竟象着迷的小鸟一般,只是舍不得离开,她反倒朝着奏乐的人那儿慢慢走去,不过却藏在树篱后面,免得叫他猜出来她在哪儿。

苔丝现在站的地方,原来是园子的边界,有几年没整治过,现在一片潮湿,并且长满了富于汁液的牧草和花繁梗长的丛芜;牧草一碰,就飞起一片花粉,迷似雾;丛芜就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这些丛芜开的花儿,颜色或红或黄或紫,构成一幅彩图,灿烂得耀眼眩目,不亚于人工培养出来的花朵。她从这一片繁茂丛杂的幽花野草中间,象一只猫似的,轻轻悄悄地走了过去,裙子上沾上了杜鹃涎,脚底下踩碎了蜗牛壳,两只手染上了藓乳和蛞蝓的粘液,露着的两只胳膊也抹上了粘如胶液的树霉,这种东西,在苹果树干上是雪白的,但是到了皮肤上,就变得象茜草染料的颜色了。她就这样,走到离克莱很近的地方,不过却还没让他看见。

苔丝也意识不到时间,也意识不到空间了。以前她讲过的那种由看星星而能随意生出来的超绝意境,现在并没经过她决心想要那样,就出现了;旧竖琴尖细的音调抑扬顿挫,她也跟着它起伏澎湃。和谐的琴声,象清风一般,沁入她的心脾,叫她眼里流泪。飘扬的花粉,好象就是曲调变成。目所能睹的东西。花园的湿气,好象就是花园受了感动而啼泣。夜色虽然就要来临,那气味难闻的丛芜开的花儿,却都放出光彩,仿佛聚精会神,不肯睡去;颜色的波浪和声音的波浪,也融合在一起。

那时候还照耀的亮光,大半是从西天上一片云翳上一个大洞穴那儿透出来的;它好象是残余的白昼,出于偶然而遗留下来,因为别的地方都是暮色四合了。幽怨凄婉的琴声停止了,奏得极其简单,并不需要很高明的技巧;她还在那儿等候,心里想,也许还有第二段。但是他却已经弹倦了,随随便便地绕过树篱,慢慢地溜达到她身后。苔丝满脸象火烧的一般,轻轻悄悄,好象连动也不动似的,偷偷地躲开了。

但是安玑却早就看见了她穿的那件轻飘的夏服了,开口跟她说话。他虽然离她还相当地远,但是他那低低的声音,却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苔丝,你干吗这样躲开了哪?"他说,"你害怕吗?""哦,不是,先生,不是害怕什么屋子外面的东西;在现在这种苹果花正飞舞。草木都青绿的时候,更没有什么叫人害怕的了。""那么屋子里面有什么叫你害怕的了,是吗?" "呃,是,先生。""是什么哪?""我也说不十分清楚。""害怕牛奶酸了?""不是。""害怕活在世上?""是,先生。""我也害怕活在世上,常常害怕。活在世上,真叫人进退两难,可不是好玩儿的,是不是?""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尽管如此,但是我可万没想到,象你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却会这样早就看到这一点。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犹犹疑疑地不言语。

"苔丝,不要紧,你只管拿我当自己人,把你心里的话对我说出来好啦。"她想他的意思是问她,一切事物的面目,在她看来是什么样子,所以就羞答答地回答他说:"树木都有眼睛,来叮问你,有没有?,我这是说,仿佛有眼睛。河水也说:,'你为什么拿你的面目来搅和我?,同时好象有好多好多的明天,通统排成一行,站在你面前(比较《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第十九行:"明天哪,明天哪,明天。"),头一个顶大,顶清楚,越站在后面的就越小,但是它们却好象一概都是很凶恶。很残忍的,仿佛说:'我来啦,留我的神吧!留我的神吧!,,可是你,先生,会用音乐创造出梦境来,把这些可怕的幻想赶走。"这个年轻的女人,她虽然不过只是一个挤牛奶的,却恰恰有那么一种令人稀罕的地方,可以叫她同屋的人都羡慕,竟会有这种多愁善感的想法,他真一点儿也没想到。她是用自己家乡话里的字眼,多少再加上一点达到了小学六级所学来的字眼,把这段心情,这段差不多可以说是属于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也就是哈代自己的时代,由一八六五到一八九○年这四分之一世纪,亦即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叔本华的时代。)的心情,现代的痛苦,表达出来的。这一层很使他注意。但是他再一想,所谓进步的观念,大半都是许多世纪以来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感觉出来的心情,用最新的方式,加以界说定义,用科学。主义种种字眼,表达得更精确一点儿就是了,他想到这儿,就不那样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