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5(第2/3页)

"苔丝,"他极力作出温柔的样子来说,"现在,我在屋里,待不住啦。我要到外面去走一走。"他轻轻悄悄地离开了屋子,他倒出来的两杯葡萄酒,本来预备吃晚饭的时候喝,一杯给自己,一杯给苔丝,都还放在桌子上,一动没动。这就是他们两个"合卺"杯的下场头了。两三点钟以前,用茶点的时候,他们还那样异想天开,相亲相爱,硬要用一个杯子来着哪。

他随手关门的声音,虽然极其轻柔,却也把苔丝从昏迷中惊醒。他已经走了;她也不能待着。她急急忙忙,披上大衣,开开门,跟在后面,出去的时候,把蜡烛熄灭了,仿佛要一去永也不再回来似的。雨已经下过了,夜景很清爽。

克莱走得很慢,又没一定的方向,所以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她就差不多追上了他了。他的形体和她那轻淡灰白的形体一比,显得黑漆漆。阴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她脖子上戴的珠宝,先前还有一阵儿使她觉得那么骄傲,现在却好象是在那儿讥刺诮笑她了。克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看;不过虽然他认出来是她,却没改变什么态度,只仍旧往前走去,从房前那座长桥那五个张得很大的桥孔上面跨了过去。

路上牛和马的蹄子印儿里,满是积水,因为雨下得还不很大,只能把蹄子印儿注满了,却没能把蹄子印儿冲没了。她从那儿走过去,星星的影子,也在这些微小的水坑儿上面一闪而过。她要是没看见这些水坑儿里的星光,宇宙间最伟大的物体反映在这么卑微的东西里面,她简直就不会知道,它们就在头上闪烁。

他们今天到的那块地方,本来和塔布篱坐落在同一平谷里,不过又往下游去了几英里就是了;那儿四外都平旷显敞,所以她能很容易看见克莱老在望中。从房子往外去,有一条路,蜿蜒曲折,穿过草场,她就顺着这条路,跟在克莱后面,不过却总不想追到他跟前,也没设法去引他注意,只是不言不语,无情无绪,而忠心耿耿,跟在后面。

走了些时候,她那种无精打采的脚步,到底把她带到克莱身旁了,但是他还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忠诚老实,而却受到愚弄,那他一旦觉悟过来,就常常觉得,那种愚弄非常残酷;现在克莱心里这种感觉尤其强烈。野外的清爽天气,显然让他头脑镇静,行动稳定了。她知道,现在他眼睛里的她,只是茕茕赤裸,毫无光彩的了;现在时光之神,正在那儿吟咏讥讪苔丝的颂歌了,你的真面目一旦显露,从前的恩爱反要成仇:时衰远败的时候,原先的姣好也要变得丑陋。

你的生命要象秋雨一样地淋沥,象秋叶一样地飘零;你戴的面纱就是痛苦的源泉,花冠就是恨悔的象征。(引自史文朋的《艾特兰塔在凯利顿》中的一个合唱曲。)克莱还是在那儿聚精会神地思索,苔丝在他身旁,并不能分他的心,并不能转变他的思路。她在克莱眼里,真是丝毫无足轻重了!她不得不向克莱开口了。

"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哪?我说的话,并没有一句表示我爱你是假的,没有一个字表示我爱你是装的呀!你不会认为我骗你吧,会吗?安玑,惹你生气的,都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情况,我并不象你琢磨的那样,我并不是那样。哦,我一点儿也不是那样,我不是你想象出来那个骗人的女人!""哼!我的太太倒是并没骗人;可是前后不是一个人了。话又说回来啦,你别再惹我生气,招我责备你啦。我已经起过誓了,决不责备你;我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责备你。"但是她在心痴意迷的情况下,仍旧替自己直辩护;并且还说了一些也许不如不说的话。

"安玑呀!,安玑呀!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哪,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哪!男人的事儿,我还一点儿都不懂得哪。""我倒承认,与其说是你把别人害了,不如说是别人把你害了。(与其说你把别人害了,,见《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第五十六行。)""这么说来,你还不能饶恕我吗?""我饶恕是饶恕你了,不过饶恕了并不能算是一切都没有问题呀。" "还不能仍旧爱我吗?"对于这个问题,他没回答。

"哦,安玑呀,我母亲说过,这是世界上有时候有的事情!,她就知道有好几个女人,比我的情况还糟,可是她们的丈夫,都没怎么在意,至少都把这件事慢慢看开了。可是那些女人爱她们的丈夫,都没有我爱你这样厉害!""不要说啦,苔丝;不要辩啦。身份不一样,道德的观念就不同,哪能一概而论?我听你说了这些话,我就只好说你是个不懂事儿的乡下女人,对世事人情的轻重缓急,从来就没入过门儿。你自己并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由地位看,我自然是一个乡下人,但是由根本上看,我并不是乡下人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觉发了一阵火儿,但是它怎么来就怎么去了。

"所以才更糟啦。我想,把你们的祖宗翻腾出来的那个牧师,要是闭口不言,反倒好些。我总觉得,你的意志这样不坚定,和你们家由盛而衰的情况有关联。家庭衰老,就等于说,那家的人,意气消沉,思想腐朽。天哪,你为什么必得把你的家世都告诉我,叫我多得一个看不起你的把柄哪?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大自然的新生儿女哪,谁知道可是奄奄绝息的贵族留下来的一枝日暮途穷的孽子耳孙呢。""还有许多人家,也跟我一样地糟哪!莱蒂家原先不也是大地主吗?还有开牛奶厂的毕雷,不也是一样吗?你看现在他们怎么样?戴贝鹤家从前本是德巴夜贵族(德巴夜:巴夜,法国诺曼底地名,德巴夜应即那个地方的贵族而随威廉第一来英国的。),现在都成了赶大车的了。你到处都能找到跟我一样的人家;这本是咱们这一郡里特别的情况,你让我有什么法子哪?" "所以这一郡才更糟。"她把所有这些责难,全都一体看待,不去追求细情。她只知道,他现在不象从前那样爱她了,除此而外,别的情况对于她一概没有关系。

他们又一声不响地往前瞎走。事后都说,那天晚上,井桥村有一个乡下人,半夜去请医生,在草地上遇见了一对情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一声也不言语,好象送殡似的。他瞅了他们一眼,觉得仿佛他们脸上,非常焦灼,非常愁闷。后来他回来的时候,又在那块地里碰见了他们,还是跟先前一样,慢慢地走,跟先前一样,不顾夜深露冷。他因为自己家里有病人,没心思去管闲事,所以当时就把这件稀奇的事忘了;后来过了许久,才又想起来的。

在那个乡下人去而复返的中间,她曾对她丈夫说,"我看,我活着,就没法儿不让你因为我而受一辈子的苦恼。那边儿就是河,我在那儿寻个自尽吧。我并不怕死。""我已经作了不少的蠢事了,再在我手里弄出一条人命来,那就更蠢了。""我死的时候,留下点儿东西,让人知道,我是因为羞愧,自己寻死的。那么一来,别人就不能把罪名加到你身上了。""别再说这种糊涂话啦,我不愿意听这种话,这件事用不着那么着想,那净是胡闹。因为咱们不能把现在这件事看成一场悲剧,咱们只能把它看成一场有讽刺性的噱头。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明白这场不幸的意义。要是别人知道了,十个人里头得有九个,把这件事看作是一桩笑谈。请你听我一句话,快回去睡觉吧。" "好吧,"她奉命惟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