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6(第3/4页)

同时,克莱正在那儿琢磨,一点儿不错,正在那儿琢磨。他就没有一时一刻不琢磨的。他琢磨得什么都不顾了,琢磨得人都瘦了,琢磨得他从前喜欢家庭生活的天机生趣也完全折磨干净了。他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怎么办哪?怎么办哪?"他念明的话,偶然让她听见了。于是她就把以前那种不谈将来的缄默打破了,开口说,"我想,你大概不预备跟我,长久同居了,安玑,是不是?"她问,问的时候,脸上很安静,但是她那两个嘴角使劲往下聋拉的情况,却可以使人看出来,她脸上忍疼自励的安静,完全是机械地作出来的。

"我不能跟你同居,因为我要是跟你同居,我就不免要瞧不起我自己,也许还要瞧不起你哪,那就更糟了。我这自然是说,我不能象普通的了解那样,跟你同居。现在,不管我觉得怎么样,反正我并没瞧不起你。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啦,不然的话,我恐怕你不明白我所有的困难。既然那个人还活着,那咱们怎么能同居哪?你的丈夫本来应该是他,并不是我。要是他死了,这个问题也许就不一样了,而且,困难的地方还不止这一层,还有一方面,也得加以考虑,那就是说,这件事还关系到别人的前途,不止关系到咱们俩。你得想一想,过了几年以后,咱们生下了儿女,这件事传了出去的情况,,因为这种事儿,没有不传出去的。就是天涯海角,也免不了有人来。有人去。到了那时候,你想,咱们的儿女老让人家耻笑,他们一天大似一天,心里也一天明白似一天,那他们该多苦恼!他们明白了以后,该多难堪!他们的前途该多黑暗!你要是琢磨琢磨这种情况,那你凭良心说,还能再要求我跟你同居吗?你想咱们受眼前的罪,不强似找别的罪受吗?"(引用《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一场第八十行。)苔丝的眼皮本来就愁得往下奇拉着,现在仍旧往下聋拉着。

"我不能要求跟你同居,"她回答说。"当然不能;我以先还没想得这么远哪。"我们老实说,苔丝到底是个女人,她希望重圆的心非常地强烈,所以竟暗自琢磨,和他亲密地一室同居,日久天长,也许能使他那冷酷的理性,化为温暖的柔情。她虽然象平常说的那样,率真纯朴,她却并不是智力发育不全。要是她不曾本能地知道耳鬓厮磨的力量(比较哈代一八八九年七月九日的日记:"爱情依耳鬓厮磨而生,但是贴实接触则死。"),那我们只好说,她没有作女人的资格了。她看得清清楚楚,要是这种办法再没有效果,那么,别的办法就更没有用处了。她固然对自己说过,用计谋。使手段,希望使情况好转,是不应该的,但是前面说的那种希望,她却没法消灭。现在克莱已经表示了他最后的意见了,这种意见,她已经说过,是她从前没想得到的。她实在没顾虑得那么远,也没打算得那么周密;他描绘的那幅清晰画图,说她可能有儿女,将来会瞧不起她,那一番话,让她那样一个心地忠厚的人听来,真觉得入情入理,因为她那颗心,自来就是慈爱的。作一个好人固然不错,但是她以往的经验使她明白,在某些情况之下,如果能够免得作人,比作一个好人还好。她跟一切受过折磨而有先见的人一样,听了"你要下世为人"这句命令(象庶利。蒲吕东(庶利。蒲吕东(1839—1907),法国诗人兼批评家,著有《孤寂》。《命运》。《幸运》等。此处所说待考。)说的),就象听了宣读判决书一样,尤其是,如果这句命令,是对她未来的儿女发出来的。

然而"自然夫人"总是阴险狡狯,难以捉摸,竟使苔丝,顶到现在,因为爱克莱的缘故,一时糊涂,忘了他们同居,可以产生新生命,可以把她自己叹为不幸的痛苦,强加到别人身上。

因此她就觉得,他那番道理,无法驳辩。但是克莱自己心中,却想起了一种驳辩之辞,因为神经过敏的人,天生都有一种跟自己争论的脾气;他几乎害怕,苔丝会真拿那种话来和他驳辩。克莱这种想法,原是根据了苔丝与人不同的体质,苔丝如果利用这一点,也许很有达到目的的可能。并且她还可以说,"咱们到了澳洲的高原上,或者得克萨斯州(美国之一州,在美国南部。)的平原上,谁还知道我有什么不幸,谁还来管我有什么不幸,谁还来责备我,谁还来责备你哪?"然而苔丝却跟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把一时心里所想到的看法,认为是永远不能变更的事实。她也许不错。因为,一个女人的直觉,不但使她感到自己的辛酸,并且使她感到她丈夫的辛酸(原文由《旧约 箴言》第十四章第十节,"心中的苦楚 自己知道"而来。);责备她丈夫或者他的子女那种话,即便不会由生人的嘴里说出来,而丈夫自己那种吹毛求疵的脑子,责备自己的话,他自己的耳朵总是听得见的呀。

他们两个,同室异心,已经三天了。也许有人可以冒昧地说这样一句似非而是的怪话:他的兽性如果更强烈,那他的人格就会更高尚。我们并不这样说。不过,克莱的爱,却的确可以说轻灵得太过分了,空想得到了不切实际的程度了。对于这种人,在他们跟前,有时反倒不如不在他们跟前,能更感动他们。因为所爱的人,不在他们跟前,他们可以把他们所爱的人想象一番,在这种想象里,反倒能把所爱的人实在的缺点消灭。她看出来,她的形体不象她所预料的那么有力量。那么能感动他。先前那个比喻的说法是对的了:她是另外一个女人了,不是原先激起他的爱欲那一个了。

"我把你说的话,都琢磨过了,"苔丝说,同时把一只手的食指,在桌布上划着,用带着戒指的那一只支着前额,戒指仿佛嘲笑他们两个似的。"你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不对的;是不能那么办,你是得离开我。" "不过你哪,你怎么办哪?""我可以回娘家呀。"克莱却还没想到这步办法。

"一定可以吗?"他追问说。

"一定可以。咱们既是非分离不可,那咱们早早分离完事,不更好吗?你从前说过,男人在我面前,极容易把持不住;要是我老跟你在一块儿,也许你会把持不住,忘了你的理性,忘了你的愿望;如果真有那一步,那以后你的后悔。我的烦恼,还能让人受得了吗?" "你可愿意回娘家?"他问。

"我要跟你分离,所以我要回娘家。" "那么,就那么办吧。"苔丝听了这句话,虽然没抬头去看克莱,却不觉失惊一动。因为提出办法是一回事,允诺实行又是一回事,这一层只怕她明白得太快了。

"我早就害怕要有这一步了,"她嘟哝着说,脸上驯驯伏伏地不动声色。"我并不抱怨,安玑。我,我觉得,这是顶好的办法。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听着真是至情至理。因为,比方咱们两个同居,虽然不会有外人来揭我的短处,但是以后日子久了,可保不住你不为一点小事儿闹脾气,保不住你不把我从前的事儿顺口说了出来,也就保不住别人听不见,也许还让咱们的儿女听见哪。现在这种样子,不过让我伤心罢了,到了那个时候,那可就要叫我受大罪,就要要了我的命了。所以我现在离开你,是顶对的。我,明天就走。""我也不在这儿住啦。我不过不肯先开口就是了,其实我早就觉得咱们应该分居了,至少得分居一些日子,等到我能把事情的真相看得再清楚一些,可以给你写信的时候。"苔丝偷偷地看了她丈夫一眼。只见他满脸灰白,甚至于还全身颤抖。但是苔丝看到,她嫁的这个丈夫,外面上那样温柔,心里头却那样坚定;看到他有那种意志,一定要把粗鄙的感情,化为精妙的感情,把有形的实体,化为无形的想象,把肉欲化为性灵,她仍旧跟从前一样心惊胆寒。他那种支配一切的想象,仿佛是狂暴的风,一切本性。倾向。习惯,遇到了它,都要象枯萎的树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