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45

自从苔丝离开了纯瑞脊以后,一直到现在,她没看见德伯本人,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这一次相遇,正是苔丝满怀愁绪的时候,在所有的时候之中,它这样突然来临,很叫人难以断定,说它能够引起最低限度的张皇惊恐。但是,"一次叫蛇咬,千年怕烂绳";所以德伯当时站在那儿,虽然公然分明是一个回头人,痛恨自己过去胡行乱走,胡作非为,而苔丝一看见他,却也不由得一阵惊怕,瘫痪在那里,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想一想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面上流露出来那种表情,再看一看现在他面上的表情!神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之中,令人不耐;不过原先嘴上的八字黑须已经剃去了,两腮上却留出两绺修理得整整齐齐的旧式连鬓胡子(旧式连鬓胡子:胡子的去留,一时有一时的习尚。英国一八五○年前兴留连鬓胡子,一八五○年以后则兴留八字须,故连鬓胡子为旧式。)来;身上的衣服也穿得半牧师。半俗人的样子,把他的神情改变了,足以叫人看不出他从前那种花花公子的旧面目来,所以苔丝刚一看见他那一刹那,不敢相信就是他。

《圣经》上那些庄严的字句,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讲出来,苔丝刚一听的时候,只觉得那种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情况,都令人觉得毛骨悚然。他那种她听得太熟了的腔调,不到四年以前,在她的耳边上,还净说的是秽言淫语呢,现在却满口仁义道德,这二者比起来那种完全相反的情况,令人心头作恶。

他这时候与其说是洗面革心,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从前他那脸上的曲线,表现一团色欲之气,现在貌是神非,却表现一片虔诚之心了。从前他那嘴唇的姿态,表现巧言令色的神气,现在这种姿态,却显出恳求劝导的神情了;从前他脸蛋上的红光,可以说是狂暴放纵的火气,现在那片红光,却成了传道雄辩的光彩了;从前只是兽性,现在变为疯狂了;从前是异教精神,现在变为保罗精神了。从前他那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看她的时候光芒逼人,现在那双眼睛奕奕有光,讲道的时候却狂热可怕了。从前他脸上常有一种阴沉横厉。棱角显露的样子,本是表示事不顺手。事不如愿的愤怒,现在他脸上也有那种样子,却是怨恨甘入下流。不可救药的人(此句意译。原文即本书633页注①。)了。

他的面目本身,仿佛在那儿抱怨。它向来都不是作现在这样表情的;现在好象叫它扭天别地,丧失本性。说也奇怪,叫它表情高尚,反倒好象把它应用不当;把它提高,反倒好象叫它失真。

不过真是这种样子吗?她不能老拿这种尖酸刻薄的态度看待他。世界之上,恶人回头离开所行的恶而救活了灵魂(见《旧约。以西结书》第十八章第二十七节:"恶人若回头离开所行的恶,行正直与合理的事,他必将灵魂救活了。"),德伯并不是头一个,为什么他变成好人,她就该觉得不近情理呢?不过是因为她向来心里老觉得他是个坏人,一旦听见这个坏人嘴里说出好人的话来,就不由要生出格格不容的感觉来。其实是坏的程度越大,一旦好了,好的程度也越大;这是极平常的道理,用不着深究基督教史(基督教史里,圣保罗就是一个弃邪归正的人。《新约。使徒行传》第九章:扫罗(即保罗)仍然向主的门徒,口吐威吓凶杀的话,要去害门徒,走在途中,遇主显灵,遂变为信徒。),就可以看出来。

以上种种印象,只是渺渺茫茫地使她有些感觉就是了,并没有十分清晰的轮廓。等到她那一阵儿因受惊吓而感麻木的光景过去了。又能活动的时候,她就一心只想躲开他,别让他看见。她的身子正背着阳光,他分明还没看出来她是苔丝。

但是她一活动,他就立刻认出是她来了。只见她那个旧情人,当时好象过电的一样,因为她对于他的影响,比他对于她的可就大得多了。他那番劝善的热心,他那滔滔的讲辞,都一齐停止,一齐消灭了。他嘴里的话,本来想说出来,但是因为她在面前,他的嘴唇却只剩了挣扎颤抖的份儿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看见她以后,他的眼睛就四下乱瞧,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只是不敢往苔丝那儿瞧,却又忍不住,过不几秒钟,就不顾死活地瞧她一眼;他这种瞠目结舌的情况,只延长了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因为在德伯精神瘫痪的时候,苔丝已经气力恢复,尽力急忙走过仓房,往前去了。

她定了一定神儿,心里一琢磨,觉得他们两个的地位,真是今昔大不相同,不免吓了一大跳。德伯本是害她的人,现在倒饭依了圣灵;自己本是受害的人,现在却还不曾自新向善。而且结果倒仿佛那个传说的故事,她那塞浦路斯一般的像(塞浦路斯的像,指古希腊神话中爱之女神而言,因据传说,她生自塞浦路斯附近海中之浪沫,又特为塞浦路斯人所奉祀。但故事出处似无人知。)忽然在他的祭坛上出现,把僧侣的火都差不多弄灭了。

她连头也没回,一直往前走去。她的脊背,连她脊背上的衣服,都好象有感觉,对于别人的目光感觉得特别灵敏;因为她那时一心只琢磨,他也许已经到了仓房外面,在那儿盯着她了。她原先在路上,满心怀着的是一种沉重的悲痛,现在她的烦恼改变了性质。从前是如饥如渴地想那久不见答的爱,现在却是深深感觉到,无法挽救的已往,依然把她缠绕:这种感觉,差不多和肉体上的痛痒,一样地分明。她如今更觉得,从前的错误牢牢地存在了,这简直叫她灰心绝望。她原先本来希望,她早年的生命和现在的生命,可以分割隔开,这时候才明白,这种希望到底并没成为事实。除非她自己也成了陈迹,她的往事决不会完全成为陈迹。

她一面心里这么琢磨,一面往前走去,又横着穿过了长槐路的北部,立刻就看见那条由低而高。一直连到高原的大路,白茫茫地伸展在面前;她剩下的路,就是顺着那片高原的边儿往前去的。这条越走越高的路,要人费力使劲的样子,在前面伸展,干燥。灰白,路上连一个人。一辆车。一丁点什么都没有;只有深黄色的马粪,时时点染在又冷又干的地上。她慢慢往上跻攀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走近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面目极熟,却怪模怪样。穿着美以美教徒服装的人,那个在所有的人里面,她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单独相遇的人。

然而当时却又没有工夫琢磨,也没有工夫逃避,因此,苔丝只得极力镇静,听天由命,让他追上了自己。她看他很兴奋,他的兴奋多一半是由于感情的激动,少一半是由于赶路的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