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51(第2/3页)

"这些人真他妈不害臊!这些可怜的势利小人!他们死后,他们那肮脏的魂儿都烧成了灰才好!"德伯用讥讽的厌恶腔调喊着说。"那么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得搬家了,是不是?这算是让人撵出去了?""这也不能完全算是让人撵出去了;不过人家要我们快走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来了,那我们顶好趁着现在大家都活动的时候,也跟着活动活动,因为这个时候机会比较好。" "你们要到哪儿去哪?""到王陴去。我们已经在那儿定下了房子了。我母亲一心只想回到我父亲的老祖宗那儿去,所以我们要上王陴。""不过你母亲那一大家人,在王陴那么个窟窿眼儿一般的小地方赁房住,有多不合适。你们上纯瑞脊,到我家的园子里去住,好不好?我母亲故去了以后,鸡鹅是没有多少的了,但是园里的房子还是跟你在那儿的时候一样,园子也没改变。只用一天的工夫就可以把墙壁刷一刷,你母亲去住着,再舒服没有了。你们要是去的话,我还要把你弟弟妹妹们送进一个好学校哪。我本来很应该帮你点儿忙!""不过我们已经在王陴找好了房子了!"苔丝说。"我们在王陴先住着,等,""等,等什么?哦,是啦,自然是等你那位好丈夫喽。不过,你听我说,苔丝;我是知道男人的脾气的,我记得你们两个分离的原因,我很敢说,他决不会再跟你和好的。我从前虽然是你的冤家,现在可是你的朋友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上我那所小房儿里去住好啦。咱们再办置一些鸡鹅,叫你母亲好好地看着,你弟弟妹妹们,也可以有念书的地方。"苔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等到后来,她说,"我不敢保你能完全这么办。你也许中途变了卦,那,我们就该,我母亲就该,又无家可归了。""哦,不会,不会。要是你信不过我,我写个字据给你拿着都成。你想一想好啦。"苔丝摇了摇头。但是德伯却一意怂恿;她从前很少见过他这样坚决;反对他他决不答应。

"请你对你母亲说好啦,"他用加重的口气说,"这件事本来该由她决定,本来不干你的事。我明天一早儿就吩咐人把屋子打扫干净了,把墙用大白另刷一刷;屋里再生上火,到晚上屋子就干了,你们可以马上就搬进去。你别忘了,我一准等你们。"苔丝又摇了摇头;她只觉得,一阵苦辣酸甜,一齐都来了,要脱喉而出。她连抬头看德伯都不能了。

"你晓得,因为从前的事儿,我欠你一笔情,"他又接着说。"并且你把我那一阵宗教迷给我治过来了,所以我很高兴,""我倒愿意你还象从前那样,是个宗教迷,因此老办宗教的正事才好!""我现在能有机会稍微补报你一下,我很高兴。我明天一准等着,听你母亲的家具行李从车上往下卸的声音,咱们两个击掌吧,亲爱。美丽的苔丝!"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把声音低到喃喃的程度,把手伸到半开着的玻璃窗里。苔丝眼里带着好象狂风暴雨的神气,急忙把窗上的闩儿一拉,因此就把德伯的胳膊挤在窗门和石头竖窗棂之间。

"该死,你怎么这样狠!"他急忙把胳膊抽出来,嘴里说。"不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好吧,我等着你啦,就是你自己不来,我盼望至少你母亲跟你弟弟妹妹们能来。""我不去,我有的是钱!"她喊着说。

"你的钱在哪儿哪?"

"在我公公手里,只要我跟他要,他就可以给我。""还得你跟他要哇。不过我是知道你的脾气的,苔丝;你不会伸手跟他要的;你永远也不会伸手向人的,我知道你宁肯饿死,也不肯伸手向人!"他说完了这些话,就骑着马走了。刚走到街上拐弯的地方,他遇见了从前提涂料罐儿那个人,那个人就问,他是不是背叛了他的同志们了。

"你他妈滚开!"德伯说。

德伯走后,苔丝坐在原来的地方,出了半天神儿,后来心里忽然一阵悲愤,觉得自己所受的待遇太残酷了,就不由得热泪齐涌,涨满了她的眼睛。她丈夫安玑。克莱也同别人一样,待她太严厉了,一点儿不错,待她太严厉了!她从前向来没容自己这么想过;但是他待她严厉,的确是毫无疑问!她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有意去犯罪恶;这是她敢起誓赌咒的事实,然而残忍的惩罚却落到了她身上。无论她的罪恶有多大,反正她决不能算是有心为恶,只能算是无心为恶罢了,既是无心,那么为什么她就该这么无尽无休地老受惩罚呢?

她一阵愤激之下,就随手抓过一张纸来,潦潦草草地写道,唉,安玑呀,你待我怎么这么狠心呢!我不应该受这样的待遇。我已经把这件事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番了,我永远,永远也不能饶恕你!你分明知道我无心害你,但是你为什么老这样害我呢?你太狠心了,真太狠心了!我只有慢慢把你忘了好啦。我在你手里,一丁点儿公道也没得到!

她坐在窗前,等到邮差走来的时候,跑出去把信交给了他,交完了又回到屋里,漠然。木然地坐在窗前。

写这样的信和写情词哀恳的信,原没有什么两样。哀恳怎么能够打动他的心呢?事实还是从前的事实:并没发生什么新情况,使他把意见变更。

天色越来越暗了,炉火的光映照室内。那两个年岁较大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一同出去了;家里还有四个小的,年龄从三岁半到十一岁,都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正围在炉旁,喋喋不休地讲他们的孩子话。后来苔丝也凑到他们一起,那时她并没点蜡。

"宝贝儿们,咱们只能在这儿再睡一晚上了,只能在咱们下生的屋子里再睡一晚上了,"她很快地说。"咱们应该把这一层想一想,是不是?"大家一时都默然无语;他们本是小孩子,很容易受激动,一听苔丝说这种永别故土的伤心话,差不多都要咧嘴哭出来;但是白天一天,他们却还都老琢磨搬到新地方去的快乐哪。苔丝于是换了话头说,"宝贝儿们,你们唱个歌儿我听吧。" "唱什么哪?""你们会什么就唱什么好啦,什么都成。"大家先停了一晌的工夫;于是一个细小的嗓音,试着唱起来;第二个声音一帮腔,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声音,就一齐随着唱起来;歌词是他们在主日学校里学的,里面说的是,在世上,我们净受苦受难,在世上,我们有离合悲欢;在天堂,我们永远不离散。(引自英国赞美诗作者托玛斯。毕勒毕(生于1809年)的赞美诗《天堂预现》。该诗于一八三二年首次发表于《婴校教师参考手册》,发表后,以其乐谱极易上口,故立即在幼童中间流行,且在哈代童年,广泛为主日学校所采用。后收入《公祷书附颂诗》第五○九首。)他们一直唱下去,他们唱的时候,神气非常冷漠沉着;一个人对于问题早已解决了,并且觉得解决得没有错儿,绝不须再加考虑,他们那时的神气,就象这种人那样冷漠沉着。他们的面目紧紧地绷着,尽力把字眼儿一个一个咬出来,一面眼睛还盯着闪烁的炉火,顶小的那一个还把歌声拖延到别人唱完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