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58(第2/3页)

起先,天上虽然阴云密布,却有残缺的月亮,射出散光来,给了他们一些帮助。但是后来月亮落了,云彩仿佛就盖在他们头上,夜色昏沉得象黑洞一般。虽然这样,他们还是勉强前进,走的时候,为避免脚步出声起见,净拣草地下脚,因为这一带地方,并没有树篱围墙之类,所以这种走法,不费什么周折。周围一切,只是一片空旷的荒寒,一团漆黑的僻静,一股劲风,在上面吹动。

他们这样暗中摸索,又往前走了二三英里,于是忽然之间,克莱觉得紧靠面前,好象有一个庞然的大建筑,从草地上面,顶着天空耸起。他们两个,差一点儿没碰到那上面。

"这是个什么怪地方?"安玑说。

"还响哪,"苔丝说。"你听!"克莱侧耳听去,只觉在那个庞大的建筑中间,有风吹动,发出一种嗡嗡的音调,好象一个硕大无朋的单弦竖琴。除此而外,听不见别的声音。克莱伸着手往前走了一两步,就摸到了那个建筑竖立的平面。它好象是一块整的石头,没有接榫,也没有边缘。他把手又往上摸去,才觉出来,原来他所触到的这件东西,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长方石头柱子;他把左手往左伸去,只觉得左边也有一根,跟右边一样。抬头看去,好象一样东西,非常高远,把本来就黑的天空遮得更一团漆黑,仿佛是一根广大的石梁,横在空里,把两根柱子连起。他们小心仔细地从那两根柱子中间和那一条横梁底下,进到里面;他们脚步沙沙的声音,都从石头的面儿上,发出回响;但是他们头上,却好象仍旧没有东西遮蔽。原来这个地方并没有房顶。苔丝只吓得喘气都两样起来,克莱也莫名其妙;只嘴里说,"这是什么东西?"他们往旁摸去的时候,又碰到另一个高阁一般的柱子,和头一个一样地又方又硬;再往外摸,又摸着一个,又摸着一个。原来这个地方满是门框,满是柱子,有的柱子上头还架着横梁。

"这真是个风神庙了,"克莱说。

有的柱子,孤零零地竖立;有的两根并列,上头架着横梁;还有几个,躺在地上,石头宽得都能走开车马,仿佛低湿地上高起的埂道;待了不久,他们就明白了,原来这是一群林立的石头柱子,竖在浅草平铺的旷野上。他们两个又往前去,一直走到那个暮夜亭台的中间。

"哦,是了,原来是悬石坛(悬石坛,在沙勒堡北十英里,原文Stonehenge,为"悬石"的意思,现在残缺。当初完整时,必为两层石柱圆坛做成。向无人能确定其年月,最近的说法是,该石分三个时期,在公元前一九○○。一七五○及一六五○年左右分别建成。现在英国天文学家郝钦斯借计算机之助,推算出来,悬石坛是英国古代居民用来确定二十四个节气的石头天文历。),"克莱说。

"你是说,这就是那个异教神坛吗?""正是。这才是古物啦,比什么都古,比德伯家都古!呃,爱人儿,咱们怎么办呢?再往前走,咱们就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了。"但是那个时候的苔丝,实在疲乏极了,就在眼前一块长方形石板上面躺下,那儿恰好有一根柱子把风遮住。那个石板,因为白天让太阳晒了一天,又干又暖,跟周围那些野草一比,显然舒服,野草是又粗又凉,把苔丝衣服上的下摆和脚上的鞋都弄湿了。

"安玑,我不想再往前走啦,"她说。一面伸出自己的手来,握着克莱的手。"咱们在这儿待一下成不成哪?""我恐怕不成。这个地方太敞啦,好些英里以外都看得见,不过现在是夜里,觉不出来就是了。""你从前在塔布篱的时候,不是老说我是一个异教徒吗?对啦,我母亲的娘家有一个人,就在这一带放羊。这么一说,我可以算是回了我的老家了。"克莱跪在苔丝横卧的身旁,把嘴唇放在她的嘴唇上。

"你困啦吧,亲爱的?我觉得你正躺在一个祭坛上面。""我很愿意在这个地方待着,"她嘟囔着说。"我享过最近这样大的福以后,现在来到这个地方,只有苍天在我头上,真是庄严,真是肃静。我只觉得,世界之上,仿佛只有你我,没有别人。我的心意,除了丽莎。露以外,也不愿意再有别人。"克莱觉得,苔丝在这儿躺着休息到天色微明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他就把他的外衣给她盖在身上,自己坐在她的身边。

"安玑,要是我有什么不测,你愿意不愿意看在我的面上,看顾看顾丽莎。露哪?"他们两个把柱子中间的风声听了半天以后,苔丝开口说。

"愿意。"

"她太好啦,又天真,又纯洁。哎,安玑呀,你不久就要看不见我啦,我只盼望,你没有我那一天,你能娶她。哎,你要是能娶她,可就趁了我的心了。""我要是真没有了你,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再说,她又是我的小姨子啊。(英国教会及法律,禁止与故去之妻的姊妹结婚,但有的地方,执行得并不严格。该法律于一九○六年取消。)""最亲爱的,那一层毫无关系。马勒村一带的人,时常有跟他们的小姨子结婚的。再说,丽莎。露又那么温柔,那么甜美,越长越那么漂亮。哦,我们大家死后,作了鬼魂,我很甘心乐意跟她一块儿陪伴你。你要是能训练她,教导她,把她调理成你自己的人,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凡是我的长处,她一样儿也不短,可是我的坏处,她可一点儿都没有;如果她真能是你的人,那么,就是我死了,也跟我活着一样,。好啦,我已经把话说明白啦,我可不说第二遍啦。"苔丝说到这儿,就把话打住,克莱听了,止不住低头沉思。那时候,东北远处的天边上,已经有一道白光,在双柱之间可以看见。原来弥漫天空的乌云,正象一个大锅盖,整个地往上揭起,把天边让开,把曙色放进,把独立的石柱和并峙的牌坊,都乌压压地映出轮廓来。

"他们是在这个地方给上帝供牺牲吗?"苔丝问。

"不是给上帝,"克莱回答说。

"那么给谁哪?"

"我想是给太阳吧。你瞧,那边不是有一个孤零零的大石头,正冲着太阳放着吗?不信你看,太阳一会儿就从石头后面出来了。""这种情况,亲爱的,让我想起一桩事来,"她说。"咱们两个结婚以前,你不是永远也不肯干涉我的信仰吗?其实你的心思,我满知道,你所想的,也满是我所想的,我对于一件事,自己并没有主意,只是你怎么想,我也怎么想。安玑,现在你告诉我,你觉得,咱们死后,还能不能见面?我很想知道知道。"他只用嘴去吻她,借此避免在这种时候,答复这样的问题。

"哦,安玑呀,我恐怕,你这就是说不能的意思吧!"她说,同时极力把哽咽忍住。"我很想再跟你见面,想得厉害,实在想得厉害!怎么,安玑,象咱们两个这样的爱情,死后都不能见面吗?"安玑也象一个比他更伟大的人物(一个更伟大的人物,指耶稣而言。耶稣被带到彼拉多跟前时,被拉多曾问耶稣:"你是哪里来的?"耶稣不答。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九节。又《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十一节,耶稣被祭司长和长老控告时,甚么都不回答。又《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六十节及第六十一节,亦有同样记叙。)一样,在紧关节要的时候,对于紧关节要的问题,不加回答;因此他们两个又都默默无言起来。待了一两分钟以后,苔丝喘的气渐渐地匀和了,她握着克莱的那只手也软软地松开了,原来她睡着了。那时候,东方天边上一道银灰的白光,使得大平原离得远的那些部分,都显得昏沉黑暗,好象就在跟前;而广大景物的全体,却露出一种嗫嚅不言。趔趄不前的神情,这是曙光就要来临的光景。东面的竖柱和横梁,它们外面的焰形太阳石和正在中央的牺牲石,全都黑沉沉地背着亮光顶天矗立。夜里刮的风一会儿就住了,石上杯形的石窝里颤抖的小水潭也都静止了。同时,东方斜坡的边儿上,好象有一件东西,一个小点儿,慢慢蠕动起来。原来太阳石外的低地上,有一个人,只露着头,正朝着他们越走越近。克莱见了这样,心里后悔不该原先停在这儿,但是已经事到跟前,只得硬着头皮静坐不动。那个人朝着他们所待的那一圈石柱,一直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