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都宾上尉做月老(第2/4页)

都宾发现从前红光满面、得意高兴的约翰·赛特笠如今也成了这种家伙。他的外套本来新簇簇的非常整齐,如今缝子边上磨损得发了白;钮扣也破了,里面的铜片钻了出来。他的脸干瘪憔悴,胡子没有刮,松软的背心底下挂着软疲疲的领巾和皱边。从前,他在咖啡馆里请客的时候,又笑又闹,声音比谁都大,把茶房们使唤得穿梭似的忙,现在却对泰必渥加的茶房低首下心,叫人看着心里觉得悲惨。老茶房名叫约翰,一双红镶边眼睛,穿着黑不溜秋的袜子,脚上的薄底跳舞鞋上裂了许多口子。他的职务就是把锡盘子盛着一碗碗的浆糊,一杯杯的墨水,还有纸张,送给来光顾的客人,好像在萧条的咖啡馆里,客人们吃喝的就是这些东西。威廉·都宾小的时候,赛特笠老头儿常常给他钱,而且一向拿他嘲笑打趣,现在见了他迟迟疑疑,虚心下气的伸出手来,称他“你老”。威廉·都宾见可怜的老头儿这么招呼他,不由得又惭愧又难过,仿佛使赛特笠破财倒运的责任该由他负似的。

都宾瘦高的身材和军人的风度使那穿破跳舞鞋的茶房在红边眼睛里放出一丝兴奋的光;坐在酒吧里的黑衣老婆子,本来傍着霉味儿的旧咖啡杯在打瞌睡,也醒过来了。赛特笠偷眼对他的客人看了两次,开口说道:“都宾上尉,我看见你老来了真高兴。副市长好哇?还有令堂,尊贵的爵士夫人,近来好吗,先生?”他说到“爵士夫人”,便回头看着茶房,似乎说:“听着,约翰,我还剩下些有名气有势力的朋友呢?”他接着说:“你老是不是要委托我做什么?我的两个年轻朋友,台尔和斯必各脱,暂时替我经营事业,到我新办事处成立以后再说。我不过是暂时在此地办公,上尉。您有什么吩咐呢?

请用点儿茶点吧?”

都宾结结巴巴的支吾了半日,说他一点也不饿,也不渴,也不想做买卖,不过来向赛特笠先生请请安,看望看望老朋友。接着他又急出来几句和事实不符合的话说:“我的母亲很好,——呃,前一阵子她身体很不好。只等天气放晴,她就准备来拜会赛特笠太太。赛特笠太太好吗,先生?我希望她身体健康。”他说到这里,想起自己从头到底没一句真话,就不响了。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耀着考芬广场(泰必渥加咖啡馆就在那儿),最亮的时候也不过那样。而且都宾想起一个钟头之前还看见赛特笠太太,因为他刚坐车送奥斯本到福兰去,让他和爱米丽亚小姐谈心。

赛特笠拿出几张纸说:“我的太太欢迎爵士夫人到舍间来。承令尊的情,写给我一封信,请你回去多多致意。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比以前招待客人的地方要小一点,都宾夫人来了就知道了。房子倒很舒服,换换空气,为我女儿的身体也有益处。我的女儿在城里的时候身子不快,害病害的很不轻,你老还记得小爱米吧?”老头儿一边说话,眼睛却看着别处。他坐在那里,一忽儿用手指敲打着桌上的信纸,一忽儿摸索着扎信的旧红带子,看得出他心不在焉。

他接着说道:“威廉·都宾,你是个当兵的,你倒说说看,谁想得到科西嘉的混蛋会从爱尔巴岛上逃回来?同盟各国的国王去年都在这儿,咱们还在市中心备了酒席请他们吃喝呢。咱们也看见他们造了同心协力女神庙跟圣·詹姆士公园里的中国桥,还放焰火,教堂里还唱赞美诗。凡是明白事理的人,谁想得到他们不是真心讲和?威廉,你说,我怎么知道奥国皇帝会出卖咱们?这真正是出卖朋友!我这人说话不留情,我就说他是个两面三刀恶毒狠心的阴谋家,他一直想把自己的女婿①弄回来,所以不惜牺牲同盟国。拿破仑那小子能够从爱尔巴岛上逃回来,压根儿是个骗局,是他们的计策。欧洲一半的国家都串通一气,专为着把公债的价钱往下拉,好毁掉咱们的国家。威廉,因为这样,我才弄到这步田地,我的名字才给登在政府公报上,正式宣告破产。你可知道就错在哪儿?只怪我不应该太相信摄政王和俄国的沙皇。你看,你看我的文件;三月一号的公债是什么价钱?法国公债是什么价钱?再看看它们现在的价钱!这件事是老早串通好的,要不然那混蛋怎么逃得出?让他逃走的英国委员在哪里?这个人应该枪毙,先在军事法庭受审判,然后枪毙,哼!”

①奥地利王弗兰西斯第二的女儿玛丽·鲁易丝嫁给拿破仑为妻。

老头儿气得两太阳的筋都粗了,捏起拳头敲那堆纸张文件,都宾见他发怒,倒有些担心,忙说:“我们就要把拿破仑小子赶出去了。威灵顿公爵已经到了比利时,上头随时就会发命令叫我们开拔。”

赛特笠大声喝道:“别饶他的命!杀死他,把他的头带回来!枪毙那没胆子的东西!哼!我也去当兵——可是我老了,不中用了,那个混蛋流氓把我毁了。害得我倾家荡产的还有本国的人在里头呢,他们全是流氓、骗子。他们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阔了,坐了自备马车大摇大摆的。”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都宾瞧着忠厚的老朋友事业失败之后变得这么疯疯傻傻,老背晦似的发脾气乱嚷嚷,心里非常难受。在名利场上,金钱和好名声就是最要紧的货色,列位看重名利的先生们,求你们可怜可怜那倒楣的老头儿吧!

他接着说道:“唉!你把暖窝给毒蛇钻,回来它就咬你。你把马给叫化子骑,他马上撞你一个跟头,比不相干的人还急。威廉·都宾,我的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说的就是勒塞尔广场的混帐东西,有了几个臭钱就骄傲的不得了。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一个钱都没有,全靠我帮忙。但愿天老爷罚他将来还变成本来那样的叫化子,让我瞧着趁趁愿!”

都宾要紧说到本题,便道:“关于这些事情,我的朋友乔治曾经讲过一点儿给我听。他因为他父亲跟您不和,心里非常难过。我今天是给他送口信来的。”

老头儿跳起来嚷道:“哦,你是给他当差来了。他还想来安慰我吗?那真难为他!那小鬼就会装模作样。瞧他那神气活现的腔调儿,一股子花花公子的习气,贵族大爷的气派。他还想勒掯我的东西吗?如果我的儿子像个男子汉,早该把他一枪打死。他跟他父亲一样,是个大混蛋。在我家里,谁也不准提他的名字。他进我大门的那天,不知是什么晦气日子。

我宁可瞧着我女儿死在我身边也不给他。”

“他父亲心肠硬,可不能怪乔治。况且您的女儿跟他好,一半是您自己的主意。您有什么权利玩弄两个年轻人的感情,随您自己的意思伤他们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