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在很多方面都是个学生(第3/7页)

“和你们住在一起,”我立刻答道。

“真的?”

“如果你愿意,如果我可以!”

“嘿,孩子,我怕这里的生活沉闷得很呢,”他说道。

“我和爱妮丝一样不觉得沉闷,先生。一点也不。”

“和爱妮丝一样,”他慢慢走到大壁炉前,然后靠在那儿说道,“和爱妮丝一样!”

那天晚上,他饮酒,一直到两眼充血(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倒不是当时我看到了——他一直眼朝下看并用手遮住眼——而是在那之前的一会儿我注意到了。

“现在,我想知道,”他喃喃道,“我的爱妮丝是不是对我厌倦了。我什么时候会厌倦她呢!可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他在沉思,不是对我在说话,所以我也不做声。

“沉闷的古宅,”他说道,“还有单调的生活;可我必须把她留在身边。如果想到我会因死而离开我的宝贝,或我的宝贝会因死而离开我,如果在这最快乐的时候这想法便像一个鬼影那样来纷扰我,那就只好让这想法沉浸到——”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慢慢踱到他先前坐过的地方,机械地做从空瓶里倒酒的动作,放下瓶,又踱回来。

“如果她在这儿感到痛苦,”他说道,“那她离开后又会怎么样呢?不,不,不。我决不能做这种试验。”

他在壁炉那儿靠着沉思了那么久,我无法判断我究竟应冒着会惊动他的险走开还是静静待到他清醒。他终于清醒了,朝屋内周围看看,直到他的眼光与我的眼光相遇。

“和我们一起住吗,特洛伍德,呃?”他说道,又像平时一样了,好像回答我刚才说过的话一样。“我很喜欢那样。你是我们俩的伴。把你留在这儿太好了。对我好,对爱妮丝好,也对这对我们大家都好。”

“我可以肯定,这对我好,先生,”我说道,“我很高兴能留在这里。”

“好孩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只要你喜欢,你就在这儿住下来,”他为此一面和我握手,一面拍拍我的背,并说晚上爱妮丝走后,我如果想做什么或想读书消遣,尽可以去他的房间——如果我想有个伴而他又在那里的话——和他坐在一起。我为他的关心向他道谢。不久,他下楼去了,可我并不觉得困乏,于是因了他那番允诺,我也拿了本书下楼去消磨半个小时。

可是,见到小圆阁那办事处的灯光时,我又被一种力量吸引着要去尤来亚·希普那里,我觉得他有让人着迷之处。于是,我就去他那里。我发现尤来亚看上去那样专注地读一本厚厚的大书,他用瘦长的手指划过他所读的每一行,在每一页上留下了粘湿的痕迹(或者是我的想象吧),就像一只蜗牛一样。

“你今天工作到很晚了,尤来亚,”我说道。

“是的,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你为了更便于和他谈话,就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这时我才看出他脸上并没有真正的微笑类的表情,他只能把嘴往宽里咧,在他的双颊下分别挤出一道生硬的皱纹来代替微笑。

“我并不是在为事务所做工作,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那是做什么工作呢?”我问道。

“我在学习增进我的法律知识呢,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我快要读完《提德诉讼程序》了。哦,提德先生是多么伟大的作家啊,科波菲尔少爷!”

我的凳子就是个了望台。他说了那句赞叹话后又读书并用食指指着读过的每一行,我则一直观察着他,看到他的鼻孔又薄又尖,中间还陡然凹陷下去。它们很奇特地一张一缩,令人看了不舒服;好像它们在代替他那几乎从没眨过的眼睛来眨动。

“我想,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法律学者了吧?”我看了看他后说道。

“我,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哦,不是!我是一个很卑贱的人。”

“我看出,我对他的手的感觉不是幻觉,因为他不时把两手掌心相向搓来搓去,好像除了偷偷用小手帕不断擦外,还要把它们捏干、捏热。

“我很知道我是世上最卑贱的人,”尤来亚·希普非常谦卑地说道,“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母亲也是一个很卑贱的人。我们住在一个卑贱的地方,科波菲尔少爷,不过也有许多可感谢的方面。我父亲先前的职业很卑贱,是个教堂看墓人。”

“他现在是干什么的呢?”我问道。

“现在他已到天国去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不过,我们有许多方面应当心怀感激。能和威克费尔德在一起,这多么值得感谢啊!”

我问尤来亚他和威克费尔德先生相处得是不是很久了。

“我已经跟他相处了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着在书上他读到的那处做了个记号,然后把书合上,“自从父亲去世一年后就这样了。这,多么值得我感谢啊!威克费尔德先生免费收我做练习生,多么值得感谢,要不,以母亲和我的卑贱身份又哪里办得到呢?”

“那么当你学习期满,你就要成一个正式的律师了,我猜?”我说。

“凭上帝保佑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答道。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一起合作呢,”我想讨他高兴这么说道,“那就会是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或希普——已故威克费尔德事务所了。”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摇头答道,“我太卑贱了,怎么能这样呢?”

他斜眼看着我,嘴咧开,双颊上显出了皱纹,实在像我窗外横梁上那张雕刻的脸。他谦卑地坐在那里。

“威克费尔德先生是一个非常卓越的人物,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你认识他的时间长了,我相信,你会知道他实在比我所说的要好得多呢。”

我回答说我也相信如此,可是他虽然是我姨奶奶的朋友,我认识他却不久。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你的姨奶奶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

他要表现热情时,就用一种很难看的姿势扭来扭去,这一下,就把我的注意力从对他加于我亲戚的称赞转移到对他的喉咙和身子上了——他像蛇那样扭来扭去。

“一个可爱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我相信,她对爱妮丝小姐也非常赞美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大胆地说了声“是的”,上天宽恕我吧,其实我对此一点也不知道什么。

“我希望你也是那样,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