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2/3页)

“一年以前,我自己就非常痛苦,因为我以为自己当牧师是个错误;它的毫无变化的职责叫我厌烦得要命。我渴望更活跃的世俗生活——渴望文学事业的更令人兴奋的劳动——渴望艺术家、作家、演说家的命运;渴望除了牧师以外的任何一种人的命运;对,一个政治家、军人、热衷于荣誉的人、爱好名望的人、追求权力的人的心在我的牧师的法衣下跳动。我考虑了一下:我的生活真是太可怜了,它非改变不可,要不然我就得死。在黑暗和挣扎中度过了一个季度以后,光明突然出现,宽慰降临了;我的狭隘的生活一下子扩展为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我的能力听到上帝在召唤它们起来,便鼓足全部力量,展开翅膀,飞到超出视界的地方。上帝有一个使命给我;要把它带到远处,很好地完成,那末,技巧和力量,勇气和雄辩,军人、政客、演说家所有的最好的条件全都需要;因为这一切全集中在一个好的传教士身上。

“我决定当一名传教士。从那时候起,我的精神状态就改变了;桎梏从我每一个官能上瓦解、掉落了。没留下什么束缚,只留下折磨人的痛苦——这只能由时间来医治。我父亲确实反对这个决定,可是自从他去世以后,我没有什么合法的障碍要排除了。于是我把一些事情安排了一下,给莫尔顿找了一个接替的人,冲破了或者割断了一两样感情上的纠葛——这是和人类弱点之间的最后一个冲突,我知道我会克服这个弱点,因为我已经立过誓,我要克服。在这之后,我要离开欧洲到东方去了。”

他用他那奇特的、抑制住的、然而却又强调的声音说出这些话;说完的时候,他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夕阳。我也看着夕阳。他跟我都是背朝着从田野通到小门的那条小径。我们没听见杂草丛生的小道上的脚步声;山谷里的淙淙流水是此时此景中惟一的催眠似的声音;所以当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快活嗓音叫起来的时候,我们是很可以大吃一惊。

“晚上好,里弗斯先生。晚上好,老卡洛。你的狗比你更快地认出朋友,先生;我还在田的那一头的时候,它就竖起耳朵,摇着尾巴,而你现在还背朝着我。”

这倒是真的。虽然里弗斯先生一听到那音乐般的声音就吃了一惊,仿佛一阵霹雳把他头上方的云朵劈开似的,可是,在她说完这话的时候,他还保持着说话人最初使他吃惊时的姿势——他的胳臂靠在门上,脸朝着西方。他终于带着几分慎重,转过身去。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幻象在他身边升了起来似的。在离他三英尺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穿着洁白衣服的形体——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优雅的形体;丰满,但是线条很美;在弯下身去抚摸卡洛以后,抬起头,把长面纱甩到后面。这时候,他眼前闪出一张鲜花般美得毫无缺点的脸。美得毫无缺点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是我不收回,也不修正;因为英格兰气候塑造出来的最美的五官,英格兰湿润的大风和多雾的天空孕育和保养的玫瑰和百合花的纯净肤色,在这个例子上,配得上用这个说法。不缺少什么魅力,也看不出什么缺点;这个年轻姑娘的容貌长得端正而且秀丽;眼睛的形状和颜色正像我们在可爱的画里看到的,又大又黑又圆;浓浓的长睫毛以如此温柔的妩媚围住美丽的眼睛;画过的眉毛如此鲜明;洁白光滑的额头给更活泼的色彩和光泽之美增添了如此的安详;脸颊呈椭圆形,娇嫩而光滑;嘴唇也很娇嫩,红红的、很健康,形状很可爱;整齐发亮的牙齿,没有一点缺陷;下巴小小的,有着凹靥;此外,还有浓密的头发作为装饰——总之,凡是能结合起来构成美的理想的一切优点,她全都有了。我看着这个美人儿,感到惊异;我整个心都在崇拜她。大自然肯定是怀着偏爱的心情创造了她;忘了自己往常那种吝啬的后母的少量恩赐;而带着贵妇人的慷慨,把一切都给了这一个——她的宠儿。

圣约翰·里弗斯对这个人间天使,有什么看法呢?看见他朝她转过身去看着她,我心里自然而然地这样问自己;我同样自然而然地从他脸上去找答案。他的眼睛已经离开了这个仙女,正看着长在小门旁边的一丛普普通通的雏菊。

“可爱的夜晚,但是你一个人出来,太晚了,”他一边用脚踩那闭合起来的花的雪白的花头。

“哦,我今天下午刚从斯——市回来。”(她说了二十英里以外一个大城市的名字)“爸爸告诉我,你已经让你的学校开了学,新的女教师已经来了;所以我吃了茶点以后就戴上帽子,沿着山谷跑过来看她;这就是她吧?”她指着我。

“是的,”圣约翰说。

“你看你会喜欢莫尔顿吗?”她问我,声调和态度都流露出直率和天真的质朴,虽然有点孩子气,却很讨人喜欢。

“我希望我会喜欢。我有许多理由要这样做。”

“你觉得你的学生像你想象的那样专心听课吗?”

“很专心。”

“你喜欢你的房子吗?”

“很喜欢。”

“我把它布置得好吗?”

“的确很好。”

“叫爱丽思·伍德来侍候你,选得不错吧?”

“你的确选得不错。她肯学,又灵活。”(那末,我想,这就是女继承人奥立佛小姐了;看来,她在财产方面,同天赋方面一样,受到了优惠!我不知道一些星宿是怎样幸运地结合起来,照耀着她出生的?)“有时候我会过来帮你教书,”她补充说。“时常来看看你,对我来说,是变换一下环境;我是喜欢变换环境的。里弗斯先生,我在斯——市逗留期间,是那么快活。昨儿晚上,还不如说今儿早上,我跳舞一直跳到两点钟。第一团从骚乱以后就一直驻扎在那儿。那些军官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他们使我们那些年轻的磨刀人和剪刀商全都丢了脸。”

在我看来,似乎圣约翰先生的下嘴唇向前突出、上嘴唇往上翘了一会儿。这个笑呵呵的姑娘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嘴看来的确闭得很紧,他的脸的下半部显得特别严厉和方正。他还把他的凝视从雏菊上移到她的脸上。那是一个没有笑意的、搜索的、意味深长的凝视。她用第二阵笑回答它,笑对于她的青春,她的玫瑰般的脸,她的笑靥,她的明亮的眼睛都很合适。

他一声不吭地、严肃地站着的时候,她又弯下身去抚摸卡洛。“可怜的卡洛爱我,”她说,“它对它的朋友可不严厉,也不冷淡,要是它会说话,它一定会说的。”

当她在它那年轻而严肃的主人面前,带着天生的优雅俯下身去拍拍狗的脑袋的时候,我看出那个主人的脸上升起一阵红光。我看出他的庄严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火软化了,带着无法抗拒的激情闪出了光芒。这样脸发着红,眼睛发着亮,他显示出的男人的美跟她女人的美不相上下。他的胸脯起伏了一次,仿佛那颗宏大的心对于专制的管束厌烦了,不顾意志的反对,扩展了一下,并且为了获得自由而有力地跳动了一下。但是我想,他还是管住了它,就像一个果断的骑师管住一匹用后腿站立起来的骏马。对于向他所作的这种温柔的进攻,他既不用言语也不用行动作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