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只不过是你的客人在这儿罢了,先生。”我叫出声来,省得他更暴露出胆怯样子而使他丢掉面子。“我作了一个可怕的恶梦,不幸在睡着时叫起来了。我很抱歉我打搅了你。”

“啊,上帝惩罚你,洛克乌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主人开始说,把蜡烛放在一张椅子上,因为他发现不可能拿着它不晃。“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他接着说,并把指甲掐进他的手心,磨着牙齿,为的是制止腭骨的颤动。“是谁带你来的?我真想把他们就在这会儿撵出门去!”

“是你的佣人,齐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你撵,我也不管,希刺克厉夫先生。她活该,我猜想她是打算利用我来再证明一下这地方闹鬼罢了。咳,是闹鬼——满屋是妖魔鬼怪!我对你说,你是有理由把它关起来的。凡是在这么一个洞里睡过觉的人是不会感谢你的!”

“你是什么意思?”希刺克厉夫问道,“你在干吗?既然你已经在这儿了,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再发出那种可怕的叫声啦。那没法叫人原谅,除非你的喉咙正在给人切断!”

“要是那个小妖精从窗子进来了,她大概就会把我掐死的!”我回嘴说。“我不预备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们的迫害了。杰别斯·伯兰德罕牧师是不是你母亲的亲戚?还有那个疯丫头,凯瑟琳·林惇,或是恩萧,不管她姓什么吧——她一定是个容易变心的——恶毒的小灵魂!她告诉我这二十年来她就在地面上流浪——我不怀疑,她正是罪有应得啊!’这些话还没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书上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两个名字的联系,这点我完全忘了,这时才醒过来。我为我的粗心脸红,可是,为了表示我并不觉察到我的冒失,我赶紧加一句,“事实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说到这儿我又顿时停住了——我差点说出“阅读那些旧书”,那就表明我不但知道书中印刷的内容,也知道那些用笔写出的内容了。因此,我纠正自己,这样往下说——“在拼读刻在窗台上的名字。一种很单调的工作,打算使我睡着,像数数目似的,或是——”

“你这样对我滔滔不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刺克厉夫大吼一声,蛮性发作。“怎么——你怎么敢在我的家里?——天呀!他这样说话必是发疯啦!”他愤怒地敲着他的额头。

我不知道是跟他抬杠好,还是继续解释好。可是他仿佛大受震动,我都可怜他了,于是继续说我的梦,肯定说我以前绝没有听过“凯瑟琳·林惇”这名字,可是念得过多才产生了一个印象,当我不能再约束我的想象时,这印象就化为真人了。希刺克厉夫在我说话的时候,慢慢地往床后靠,最后坐下来差不多是在后面隐藏起来了。但是,听他那不规则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我猜想他是拚命克制过分强烈的情感。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已觉察出了他处在矛盾中,就继续梳洗,发出很大的声响,又看看我的表,自言自语地抱怨夜长。

“还没到三点钟哪!我本来想发誓说已经六点了,时间在这儿停滞不动啦:我们一定是八点钟就睡了!”

“在冬天总是九点睡,总是四点起床,”我的主人说,压住一声呻吟。看他胳臂的影子的动作,我猜想他从眼里抹去一滴眼泪。“洛克乌德先生,”他又说,“你可以到我屋里去。你这么早下楼也妨碍别人,你这孩子气的大叫已经把我的睡魔赶掉了。”

“我也一样。”我回答。“我要在院子里走走,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不必怕我再来打搅。我这想交友寻乐的毛病现在治好了,不管是在乡间或在城里。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应该发现跟自己作伴就够了。”

“愉快的作伴!”希刺克厉夫咕噜着,“拿着蜡烛,你爱去哪儿就去吧。我就来找你。不过,别到院子里去,狗都没拴住。大厅里——朱诺在那儿站岗,还有——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溜达。可是,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服从了,就离开了这间卧室。当时不知道那狭窄的小屋通到哪里,就只好还站在那儿,不料却无意亲眼看见我的房东做出一种迷信的动作,这很奇怪,看来他不过是表面上有头脑罢了。

他上了床,扭开窗子,一边开窗,一边涌出压抑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他抽泣着。“凯蒂,来吧!啊,来呀——再来一次!啊!我的心爱的!这回听我的话吧,凯蒂,最后一次!”幽灵显示出幽灵素有的反复无常,它偏偏不来!只有风雪猛烈地急速吹过,甚至吹到我站的地方,而且吹灭了蜡烛。

在这突然涌出的悲哀中,竟有这样的痛苦伴随着这段发狂的话,以致我对他的怜悯之情使我忽视了他举止的愚蠢。我避开了,一面由于自己听到了他这番话而暗自生气,一面又因自己诉说了我那荒唐的恶梦而烦躁不安,因为就是那梦产生了这种悲恸。至于为什么会产生,我就不懂了。我小心地下楼,到了后厨房,那儿有一星火苗,拨拢在一起,使我点着了蜡烛。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只斑纹灰猫从灰烬里爬出来,怨声怨气地咪唔一声向我致敬。

两条长凳,摆成半圆形,几乎把炉火围起来了。我躺在一条凳子上,老母猫跳上了另一条。我们两个都在打盹,不料有人来捣乱,那就是约瑟夫放下一个木梯,它经过一个活门直通阁楼里:我猜想这就是他上升阁楼之路了。他向着我拨弄起来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猫从它的高座下撵下来,自己安坐在空出的位子上,开始了把烟叶填进三寸长的烟斗里的动作。我在他的圣地出现,显然被他看作是羞于提及的莽撞事情。他默默地把烟管递到嘴里,胳臂交叉着,喷云吐雾。我让他享受安逸,不打搅他。他吸完最后一口,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站起来,像走进来时那样庄严地又走出去了。

跟着有人踏着轻快的脚步进来了;现在我张开口正要说早安,可又闭上了,敬礼未能完成,因为哈里顿·恩萧正在SottoVoce①作他的早祷,也就是说他在屋角搜寻一把铲子或是铁锹去铲除积雪时,他碰到每样东西都要对它发出一串的咒骂。他向凳子后面溜了一眼,张大鼻孔,认为对我用不着客气,就像对我那猫伴一样。看他作的准备,我猜他允许我走了,我离开我的硬座,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这点,就用他的铲子头戳戳一扇黑门,不出声的表示如果我要改变住处,就非走这儿不可。

①意大利文,意为“偷偷地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