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3页)

“没心肝的孩子,”我心想,“她多么轻易地就把她从前游伴的苦恼给撇开啦。我没法想象她竟是这么自私。”

她拿起一口吃的送到嘴边,随后又把它放下了。她的脸绯红,眼泪涌出来。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赶紧钻到桌布下面去掩盖她的感情。没过多久我就再不能说她没心肝了,因为我看出来她一整天都在受罪,苦苦想着找个机会自己呆着,或是去看看希刺克厉夫——他已经被主人关起来了——照我看来,她想私下给他送吃的去。

晚上我们有个跳舞会。凯蒂请求这时把他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林惇没有舞伴。她的请求是白费的,我奉命来补这个缺。这种活动使我们兴奋,它驱散了一切忧郁和烦恼。吉默吞乐队的到来更增添了我们的欢乐。这乐队有十五个人之多——除了歌手外,还有一个喇叭,一个长喇叭,几支竖笛,低音笛,法国号角,一把低音提琴。每年圣诞节,他们轮流到所有的体面人家演奏,收点捐款。能听到他们的演奏,我们是当作一件头等乐事来看待的,等到一般的颂主诗歌唱之后,就请他们唱歌曲和重唱。恩萧太太爱好音乐,所以他们演奏了不少。

凯瑟琳也爱好音乐,可是她说在楼上听起来,那将会是最动听的了,于是,就摸黑上了楼,我也跟着走开。他们把楼下大厅的门关着,根本没注意我们,因为那屋里挤满了这么多人。她没有在楼梯口上停下,却往上走,走到禁闭希刺克厉夫的阁楼上,叫唤他。有一会他执拗地不理睬。她坚持叫下去,最后说服了他,隔着木板与她交谈。我让这两个可怜的东西谈着话,不受干扰,直等到我推测歌唱要停止,那些歌手要吃点东西了,我就爬上梯子去提醒她。我在外面没找到她,却听见她的声音在里面。这小猴子是从一个阁楼的天窗爬进去,沿着房顶,又进另一个阁楼的天窗。于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叫出来。当她真出来时,希刺克厉夫也跟她来了。她坚持要我把他带到厨房去,因为我那位伙伴约瑟夫,为了躲避他所谓的“魔鬼颂”,到邻居家去了。我告诉他们我无意鼓励他们玩这种把戏,但是既然这囚犯自从昨天午饭后就没吃过,我就默许他欺瞒辛德雷这一回。他下去了,我搬个凳子叫他坐在火炉旁,给他一大堆好吃的。可是他病了,吃不下,我本想款待他的企图也只好丢开了。他两个胳臂肘支在膝上,手托着下巴,一直不声不响地沉思着。我问他想些什么,他严肃地回答——“我在打算怎样报复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报仇就行,希望他不要在我报复之前就死掉。”

“羞啊,希刺克厉夫!”我说,“惩罚恶人是上帝的事,我们应该学着饶恕人。”

“不,上帝得不到我那种痛快,”他回答,“但愿我能知道最好的方法才好!让我一个人呆着吧,我要把它计划出来。这样在想那件事的时候,我就不觉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乌德先生,我倒忘记了这些故事是不能供你消遣的。我再也没想到絮叨到这样地步,真气人。你的粥冷啦,你也瞌睡啦!我本来可以把你要听的关于希刺克厉夫的历史用几个字说完的。

管家这样打断了她自己的话,站起来,正要放下她的针线活,但是我觉得离不开壁炉,而且我一点睡意也没有。

“坐着吧,丁太太,”我叫着,“坐吧,再坐半个钟头!你这样慢条斯理地讲故事正合我的意,你就用同样的口气讲完吧。我对你所提的每个人物或多或少都感到有兴趣哩。”

“钟在打十一点啦,先生。”

“没关系——我不习惯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的。对于一个睡到十点钟才起来的人,一两点钟睡已经够早的啦。”

“你不应该睡到十点钟。早上最好的时间在十点以前就过去啦。一个人要是到十点钟还没有做完他一天工作的一半,就大有可能剩下那一半也做不完。”

“不管怎么样,丁太太,还是再坐下来吧,因为明天我打算把夜晚延长到下午哩。我已经预感到自己至少要得一场重伤风。”

“我希望不会,先生。好吧,你必须允许我跳过三年,在那期间,恩萧夫人——”

“不,不,我不允许这样搞法!你熟悉不熟悉那样的心情:如果你一个人坐着,猫在你面前地毯上舐它的小猫,你那么专心地看着这个动作,以致有一只耳朵猫忘记舐了,就会使你大不高兴?”

“我得说,是一种很糟糕的懒性子。”

“相反,是一种紧张得令人讨厌的心情。在目前,我的心情正是这样。因此,你要详详细细地接着讲下去。我看出来这一带的人,对于城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居民来说,就好比地窖里的蜘蛛见着茅舍里的蜘蛛,得益不少。这并不完全我是个旁观者,才得出这种日益深刻的印象。他们确实更认真,更自顾自的过着日子,不太顾及那些表面变化的和琐碎的外界事物。我能想象在这儿,几乎可能存在着一种终生的爱;而我过去却死不相信会有什么爱情能维持一年。一种情况像是把一个饥饿的人,安放在仅仅一盘菜前面,他可以精神专注地大嚼一顿,毫不怠慢它。另一种情况,是把他领到法国厨子摆下的一桌筵席上,他也可能从这整桌菜肴中同样享用了一番,但是各盆菜肴在他心目中、记忆里却仅仅是极微小的分子而已。”

“啊!你跟我们熟了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这儿跟别地方的人是一样的。”丁太太说,对我这番话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原谅我,”我搭腔,“你,我的好朋友,这是反对那句断言的一个显著证据。我一向认为的你们这一阶层人所固有的习气,在你身上并未留下痕迹,你只是稍稍有点乡土气罢了。我敢说你比一般仆人想得多些。你不得不培养你思考的能力,因为你没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愚蠢的琐事中。

丁太太笑起来。

“我的确认为我自己是属于一种沉着清醒的人,”她说,“这倒不一定是由于一年到头住在山里,老是看见那几张面孔和老套的动作,而是我受过严格的训练,这个给了我智慧;而且我读过的书比你想象的还多些,洛克乌德先生。在这个图书室里,你可找不到有哪本书我没看过,而且本本书,我都有所得益。除了那排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还有那排法文的,但那些书我也能分辨得出。对于一个穷人的女儿,你也只能期望这么多。只是,如果你希望我像闲聊一样,把整个来龙去脉都要细讲,那我就这样说下去吧。而且,时间上不跳过三年,就从第二年夏天讲起也可以啦——一七七八年的夏天,那就是,差不多二十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