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麽?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着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扎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插。据伤兵说的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谋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麽?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在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麽?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麽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麽?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麽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一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只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

于是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着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的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云山,你知道麽?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锐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麽?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了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不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麽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生,什麽枪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麽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白。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麽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或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鸟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筋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