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如果曾沧海再逼上一步,阿二准定要干的!

但此时忽然一片哭骂声从花厅后面爆发了,跟着便是一个妖媚的少年女子连哭带嚷闯进来,扑在曾沧海身上,几乎把这老头子撞倒在地。

「干什麽?阿金!」

曾沧海扶着桌子气急败丧地喊。那时候,又一位高大粗壮的少年妇人也赶进来了!听不清楚的嚷骂的沸声充满了这小小的三开间的花厅。曾沧海摇着头,叹一口气,便去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虽然他是远近闻名的包揽诉讼的老手,但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间的纠纷,他却永远不能解决,并且只能付之不闻不问。

阿二已经走了。两个女人对骂。奶妈抱了曾沧海的孙子,还有一个粗做女仆,都站在花厅前滴水檐下的石阶边听着看着。曾沧海捧起另一枝烟枪,滋滋──地抽烟,一面在心痛那枝断成两半的象牙老枪,一面又想起七里桥的什麽会了。现在他颇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现在他的老谋深算走了这麽一个方向:共产党煽动七里桥的乡下人开会,大概其志不在小罢?可是镇上有一营兵,还有保卫团,怕什麽,借此正好请公安分局捉几个来办一下,──赖债的都算是共产党。──还有,镇上竟没人知道这回事,平常排挤他老人家顶厉害的那几位「新贵」也还睡在鼓中呢!──想到这里,曾沧海的黑而且瘦的脸上浮出笑容来了。他已经想好了追还他的高利贷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样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贵」们的糊涂混账;他们竟还不知道七里桥有了共产党,他们管的什麽事哪!

「好!就是这麽办。叫他们都尝尝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沧海想到得意处将烟枪一放,忍不住叫了出来,又连声哈哈大笑。这枯哑的笑声在花厅里回荡,很单调地射进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两个女子的吵闹已经在不知道什麽时候无条件终止了。他愕然四顾,这才又发见阿金独坐在烟榻对面的方桌子边,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里哭。

「阿金!」

曾沧海低声唤着。没有回答。觉得为难了,曾沧海懒懒地坐了起来,正想走过去敷衍几句,阿金却突然露出脸来对曾沧海使一个白眼;她并没在那里哭,不过眼眶稍稍有点红。

「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赖在这里挨骂挨打,真是贱骨头麽?」

阿金尖着声音说,猛的哭起来了;是没有眼泪的乾哭。

「啊,啊!吵什麽啊!我,没有力气和那种婆娘吵闹;回头等阿驹来,叫他去管束罢!是他的老婆,应该要他去管束!──叫阿驹打她一顿,给你出气罢。好了,好了,阿金!犯不着和那种蠢货一般见识。──你去看看燕窝粥炖好了没有。我要吃了出去办公事!」

曾沧海一面说,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边,用他那染满烟渍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几拂,算是替她揩眼泪。阿金把头扭了两扭,斜着眼睛,噗哧一笑:

「哼,你的话,算得数麽?」

「怎麽不算数!我说要办什麽人,就一定要办!我做老爷的,就不用自己动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门来,不是我答应你重重办他麽?后来不是就叫警察办了他麽?不过自己的媳妇总不好送局去办,应该叫儿子办。回头阿驹来了,我就叫他结结实实打那个辣婆娘!我的话,向来说出算数。」

「嗳,说出算数!上月里就答应给我一个金戒指,到现在还没──」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买东西,不是办人;──金戒指,究竟有什麽好?戴在手上,不会叫手舒服。我把买金戒指的钱代你放在钱庄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麽?好了,快去看燕窝粥罢。等我出去了回来,就给你一个钱庄上的存折:一百块钱!还不好麽?」

似乎「一百」这数目确有点魔力,阿金带几分满足的意思,走了。这里曾沧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交手腕,再躺到烟榻上,精神百倍地烧起一个很大的烟泡来。

可是烟泡刚刚上了斗,还没抽得半口,里边的吵闹又爆发了。这回却还夹着一个男子的叱骂声,是曾沧海的宝贝儿子出场了。曾沧海好像完全没有听得,郑重地捧着烟枪,用足劲儿就抽,不料里边沸沸扬扬的嚷骂声中却跳出一句又尖又响的话,直钻进了曾沧海的耳朵:

「不要脸的骚货!老的不够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让了你麽?」

这是儿媳的声音。接着却听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儿子狂吼,儿媳又哭又骂。以后就是混成一片的哭骂和厮打。

曾沧海捧着烟枪忘记了抽,呆呆地在吟味那一句「老的不够煞火」。虽说这些事不比钱财进出,他颇能达观,然而到底心里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点使他老大扫兴:原来儿子的肯打老婆,却不是「敬遵严命」,而是别有缘故。

这对于儿子的威权之失坠又使他渐渐感得悲哀了。

俄而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曾沧海的沉思。儿子家驹,一个相貌极丑的野马似的十九岁青年,站在曾老头子的面前了。将手里的一本什麽书拍的丢在一张椅子里,这曾家驹就在烟榻旁边的方凳上坐了,脸对着他的父亲。

「阿驹,吴府上老太爷死了。你的荪甫表哥有电报来。你在镇上反正没有事,明天就到上海去吊丧,带便托荪甫给你找个差使。」

不等儿子开口,曾沧海就先把刚刚盘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说了出来;可是什麽「老的,小的,煞火」,还是在他心里纠缠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紧使用,马上给我几十块钱!」

「什麽!又来要钱了!哎,你不知道钱财来的不容易呀!什麽使用?先要说个明白!」

曾沧海吃惊地说,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但是儿子并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间掏摸了一会儿,就掏出一小块黑色的硬纸片来,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边,很傲慢地喊道:

「什麽使用!我就要大请客啦!你看,这是什麽东西?」

曾沧海眼快,并又心灵,一瞧那黑色硬纸片,就知道是「中国国民党党证」;这一乐非同小可,他一手夺过来,揉了揉眼睛,凑在烟灯上仔细再看;可不是当真!「某省某县第某区党员证第二十三号」,上面还粘贴着曾家驹的小影。──「还是第二十三名呢!」老头子欣欣然自言自语地说,从烟盘里拿过那副老光眼镜来戴好了,又仔细验看那印在党证上面的党部关防的印文。末了,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儿子跟前交还这证书,连声郑重嘱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