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页)

王和甫也接上来说,很亲热地和荪甫握手,又很同情似的叹一口气。

吴荪甫微笑着让客人坐了,然后镇静地回答:

「土匪这样猖獗,真是中国独有的怪现象!──我也是刚才看见报载,方才知道。现在消息隔绝,不明白那边实在的情形,也觉得无从措手呀,──可是,孙吉翁呢,怎麽不来?」

「吉翁有点事勾留住了。他托我代表。」

唐云山燃着一枝香烟,半抽半喷地说,烟气呛住喉咙,接连咳了几声。

「我们约定的时间不巧,恰碰着荪翁贵乡出了事;既然荪翁也是刚接到消息,那麽总得筹画对付,想来今儿上午荪翁一定很忙,我们的事还是改一天再谈罢。」

王和甫笑嘻嘻地看着吴荪甫,说出了这样洞达人情世故的话。但是唐云山不等吴荪甫表示可否,就抢着来反对:

「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和翁,我担保荪甫一定不赞成你这提议!荪甫是铁铸的人儿,办事敏捷而又老辣;我从没见过他办一件事要花半天工夫!何况是那麽一点小事,他只要眉头一皱,办法就全有了!不要空费时间,我们赶快正式开会罢!」

唐云山把他一向办党办政治部的调子拿出来,惹得王和甫和荪甫都笑起来了。于是吴荪甫就把话引入了当前的正题目:

「竹斋方面,我和他谈过两次。他大致可以加入。但总得过了端阳节,他才能正式决定。──他这人就是把细得很,这也是他的好处。望过去八分把握是有的!前天晚上,我们不是决定了『宁缺毋滥』的宗旨麽?如果捏定这个宗旨,那麽,朱吟秋、陈君宜、周仲伟一班人,只好不去招呼他们了,究竟怎样,那就要请和翁、云翁两位来决定了。」

「那不是人太少了麽?」

唐云山慌忙抢着问,无端地又哈哈大笑。

吴荪甫微笑,不回答。他知道性急的唐云山一心只想拉拢大小不同的企业家来组织一个团体作政治上的运用,至于企业界中钩心斗角的内幕,唐云山老实是全外行。曾经游历欧美的吴荪甫自然也不是什麽「在商言商」的旧人物,但他无论如何是企业家,他虽然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那另一只眼睛,却总是朝着企业上的利害关系,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视着。

此时王和甫摸着他的两撇细胡子,笑迷迷地在一旁点头;看见吴荪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云山的询问,王和甫就说:

「云翁的意思是恐怕别人家来拉了他们去罢?──这倒不必过虑。兄弟本来以为周仲伟和陈君宜两位是买办出身,手面总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拢,后来荪甫兄说明白了,才知道他们两位只有一块空招牌。我们不论是办个银行,或是别的什麽,总是实事求是,不能干买空卖空的勾当。──哎,荪翁,你说对不对?」

「得了!我就服从多数。──孙吉翁有一个草案在这里,就提出来好麽?」

唐云山又是抢着说,眼光在吴王二人脸上兜一个圈子,就打开他的文书皮包,取出一个大封套来。

这所谓「草案」只是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包含着三个要点:一,资本五百万元,先收三分之一;二,几种新企业的计画──纺织业、长途汽车、矿山、应用化学工业;三,几种已成企业的救济──某丝厂、绸厂、轮船局,等等:这都是他们上次商量时已经谈过了的,现在不过由孙吉人写成书面罢了。

吴荪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从那纸上耸起了伟大憧憬的机构来: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实际经验的他很知道事业起点不妨小,可是计画中的规模不能不大。三四年前他热心于发展故乡的时候,也是取了这样的政策。那时,他打算以一个发电厂为基础,建筑起「双桥王国」来。他亦未始没有相当成就,但是仅仅十万人口的双桥镇何足以供回旋,比起目前这计画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麽想着的吴荪甫,便觉得双桥镇的失陷不算得怎样一回了不起的打击了,他兴奋得脸上的疱又一个一个冒着热气,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王和甫正想发言,不料唐云山又说出几句古怪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过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麽?然而『草案』上的『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厂,这中间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过想到了就总要问。」

唐云山放低了声音,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神气;似乎他虽则不尽明白此中奥妙,却也有几分觉得了。

吴荪甫和王和甫都笑起来了。他们对看了一眼,又望着唐云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实的脸孔。唐云山自己就放声大笑。他估量来未必能够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转变谈话的方向,郑重地从桌上拿起那份「草案」来,希望从这中间找出发言的资料。

但是吴荪甫却一手抢了那「草案」去,对唐云山说:

「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将来我们的银行或是什麽,要请你出面做经理的,凡事你总得都有点门路,──我们不主张朱吟秋他们加入我们的公司,为的他们没有实力,加进来也是挂名而已,不能帮助我们的公司发达。可是他们的企业到底是中国人的工业,现在他们维持不下,难免要弄到关门大吉,那也是中国工业的损失,如果他们竟盘给外国人,那麽外国工业在中国的势力便增加一分,对于中国工业更加不利了。所以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还是要『救济』他们!凡是这份『草案』上开列的打算加以『救济』的几项企业,都是遵照这个宗旨定了下来的。」

划然停止了,吴荪甫「义形于色」地举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边上猛击一下。他这一番话,又恳切,又明晰,倒使得唐云山感觉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为中间有几分奥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不独唐云山,就是笑容不离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肃然。他心里佩服吴荪甫的调度真不错,同时忍不住也来发表一些公忠爱国的意见:

「对呀!三爷的话,真是救国名言!中国办实业算来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时代李鸿章、张之洞一班人官办的实业不算,其余商办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绩在哪儿呀?还不是为的办理不善,亏本停歇,结局多半跑到洋商手里去了。──云翁,你要知道,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冤大头手里,是真可惜又可叹!对于他个人,对于国家,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们的公司在这上头一定不能够含糊,──哪怕是至亲好友,我们还是劝他少招些烦恼,乾乾脆脆让给有本事的人去干多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