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页)

「眉!下边马路上有人看你!」

「大块头呢?──嗳,讨厌的风!天要下雨。玉英,你到过我家里没有?你怎麽来的?」

冯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夹七夹八地乱说,眼光只往刘玉英脸上溜。这眼光是复杂的:憎厌、惊疑、羞愧、醋意,什麽都有。但是刘玉英什麽都不介意。她一心只在偷听那边两个人的谈话。刚才她无意中拾来的那几句,引起了她的好奇,并且使她猛省到为什麽老赵不敢不睬徐曼丽。

「真是讨厌的风!」

刘玉英皱着眉尖,似乎对自己说,并没回答冯眉卿那一连串的问句;她尖起了耳朵再听,然而只能捉到模糊的几个字,拚凑不成意义。风搅乱了一切声响,风也许把那边两位的谈话吹到了别处去!刘玉英失望地叹一口气。

「玉英,你跟谁生气呀?我可没有得罪你──」

冯眉卿再也耐不住了,脸色发青,眼光像会把人钉死。这是刘玉英料不到的,火辣辣一团热气也就从她心里冒起来,冲到了耳根。但是一转念,她就自己捺住性子,温柔地挽住了冯眉卿的手,笑了笑说道:

「啧,啧!才几天不见,你已经换了一个人了,气派也大得多了!你跟从前不同了,谁也瞧得出来。今天我是来跟你贺喜的,怎麽敢生气呀!」

冯眉卿听到最后两句,脸上就飞起了一片红;她忽然一跳,用力挣脱了手,半句话也没有,转身跑进房里,就扑在床上了。刘玉英快意地微笑着,正也想进房里去,猛可地赵伯韬的声音又来了,很响很急,充满着乐观和自信的强烈调子:

「瞧着罢,吴荪甫拉的场面愈大,困难就愈多!中国人办工业没有外国人帮助都是虎头蛇尾。他又要做公债──哼!这一个月里,他先是『空头』,后来一看长沙没有事,就变做『多头』,现在他手里大概有六七百万。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货他一定很抛出了些。他是算到山西军出动,津浦线大战,极早要在下月十号前后。哈,哈!吴荪甫会打算,就可惜还有我赵伯韬要故意同他开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扯住他的腿!」

于是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就是急促的一问一答,两个人的声音混在一处,听不清语句。刘玉英怔怔地站着出神,不很明白老赵怎样去「扯」吴荪甫的「腿」;并且对于这些话,她也不感兴趣,她只盼望再听些关于徐曼丽的什麽把戏。那边床上的冯眉卿却用毒眼望着刘玉英,把手帕角放在嘴里咬着出气。刘玉英笑了,故意负气似的一转身,背向着眉卿。这时却又听得尚仲礼的声音:

「那麽你一定要跟他们拚了──你打算抛出多少呢?」

「这可说不定。看涨上了,我就抛出去,一直逼到吴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闭!再有一层,仲礼,早就听说津浦路北段战略上要放弃,不过是迟早问题;今天是十七,到本月交割还有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时当真我们赢不了,吴老三要占便宜,我们还可以把上月底的老法子反转来用一次,可不是?──」

接着就是一阵笑声,而且这笑声愈来愈响愈近,忽然赵伯韬的脑袋在那边窗口探了出来,却幸而是看着下边马路。刘玉英全身一震,闪电似的缩进房里去,又一跳便在冯眉卿身边坐定,手按住了胸脯。

冯眉卿恨恨地把两腿一伸,就在床上翻身滚开了尺多远,似乎刘玉英身上有刺。

「看你这一股孩子气!呀,到底为什麽呢?我们好姊妹,肚里有一句,嘴上就说一句!」

刘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说,眼瞅着冯眉卿的背影,心里却颠倒反覆地想着刚才偷听来的那些话语。她自然知道冯眉卿的嗔怒是什麽缘故,可是她完全没有闲心情来吃这种无名之醋。她因为自己的「冒险」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盘算着怎样也做个「徐曼丽第二」,而且想比徐曼丽更加巧妙地拿老赵完全「吃住」。她一面这麽想着,一面伸手去扳转了冯眉卿的身体来,嘴里又说道:

「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来,一不是寻你生气,二不是找老赵说话。我是顺路进来看看你。我的脾气你总应该知道:自从他故世,我就什麽都灰心;现在我是活一天就寻一天的快乐;我不同人家争什麽!我们好姊妹,我一心只想帮衬你,怎麽你倒疑心我来拆你的壁脚呢?」

「那麽,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大块头叫你来的?」

「不是!我另外有点事情。」

刘玉英笑着随口回答,心里却在盘算还是就此走呢,还是看机会再在老赵面前扯几句谎。

「大块头在外边房里麽?」

冯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刘玉英的面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气得叫人发笑。

「有一个客人在那里。──难道你不晓得麽?」

刘玉英把脸靠在冯眉卿的肩头轻声说,心里的问题还在决断不下。冯眉卿摇了摇头,没说什麽,懒洋洋地抿着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渐渐地又感得头重身软。夜来她实在过度了一点儿。

暂时的沉默。只有风在窗外呼呼地长啸。

「眉!我就走了。大块头有客人!明天我请你去看电影。」

刘玉英说着,就开了门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只有尚老头子一个人衔着雪茄坐在那里出神。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尚仲礼爱理不理似的摸着胡子笑。刘玉英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礼一眼,反手指一下那卧室的门,吃吃地艳笑着就出去了。

她到了马路上时,就跑进一家店舖借打电话唤汽车。她要去找韩孟翔,「先把这小伙子吃住。」风仍在发狂地怒吼,汽车冲着风走;她,刘玉英,坐在车里,她的思想却比汽车比风都快些;她咬着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赵,老赵,要是你不答应我的条款,好,我们拉倒!你这点小小的秘密,光景吴荪甫肯出价钱来买的!谁出大价钱,我就卖给谁!」

刘玉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十七岁前读过几年书,中国文字比她的朋友冯眉卿高明些。对于交易所证券市场的经络,那她更是「渊源有自」。她的父亲在十多年前的「交易所风潮」中破产自杀;她的哥哥也是「投机家」,半生跑着「发横财」和「负债潜逃」的走马灯,直到去年「做金子」大失败,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还关在西牢里;她的公公陆匡时,她已故的丈夫,都是开口「标金」,闭口「公债」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当作白天的「家」,时常用「押宝」的精神买进一万,或是卖出五千;──在这上头,她倒是很心平的,她鉴于父亲哥哥甚至丈夫的覆辙,她很稳健,做一万公债能够赚进五六十元,她也就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