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7页)

「不然!我这番话并非要声明我们过去的一切都是误会!我是要请你心里明白:你我中间,并没有什麽不可解的冤仇,也不是完全走的两条路,也不是有了你就会没有我,──益中即使发达起来,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损害到我,所以我犯不着用出全副力量来对付你们!实在也没有用过!」

这简直是胜利者自负不凡的口吻了。吴荪甫再也耐不住,就尖利地回问道:

「伯韬!你找我来,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话麽?」

「不错,一半是为了这几句。算了,荪甫,旧账我们就不提,──本来我还有一桩事想带便和你说开,现在你既然听得不耐烦了,我们就不谈了罢。我是个爽快的脾气,说话不兜圈子,现在请你来,就想看看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大家合作──」

「哦,可是,伯韬,还有一桩事要跟我说开麽?我倒先要听听。」

吴荪甫拦住了赵伯韬,故意微笑地表示镇定,然而他的心却异常怔忡不宁;他蓦地想起了从前和老赵开始斗争的时候,杜竹斋曾经企图从中调停,──「总得先打一个胜仗,然后开谈判,庶几不为老赵所挟制」:那时他是根据着这样的策略拒绝了杜竹斋的,真不料现在竟弄成主客易位,反使老赵以胜利者的资格提议「合作」,人事无常,一至于此,吴荪甫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伯韬也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透了吴荪甫的心情。他很爽利地说道:

「这第三桩事情倒确是误会。你们总以为竹斋被我拉了走,实在说,我并没拉竹斋,而我这边的韩孟翔却真真被你们钓了去了!荪甫,这件事,我很佩服你们的手腕灵敏!」

吴荪甫听着,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也有点变了;赶快一阵狂笑掩饰了过去,他就故意探问道:

「你只晓得一个韩孟翔麽?我还收买得比韩孟翔更要紧的人呢!」

「也许还有个把女的!可是不相干。你肯收买女的,我当真感谢得很!女人太多了,我对付不开;嗨嗨!」

现在是赵伯韬勉强笑着掩饰他的真正心情了。这也瞒不过吴荪甫的眼睛,于是吴荪甫也感到若干胜利的意味;他到底又渐渐恢复了他的自信力,他摆脱了失败的情绪,振起精神来,转取攻势。他劈头就把谈话转入那「合作」问题:

「你猜的很对!我们的收买政策也还顺利!伯韬,我想来就是你本人也可以收买的!我也是爽快的脾气,我们不说废话了,你先提出你的『合作』条件来,要是可以商量的话,我一定开诚布公回答你!」

「那麽,简简单单一句话,我介绍一个银团放款给益中公司!总数三百万,第一批先付五十万,条件是益中公司全部财产做担保!」

吴荪甫很注意地听着,眼光射定了赵伯韬的面孔。忽然他仰脸大笑起来,耸耸肩膀。赵伯韬却不笑,悠然抽着雪茄,静待吴荪甫的回答。吴荪甫笑定了,就正色问道:

「伯韬!你是不是开玩笑?益中是抱的步步为营的政策,虽然计画很大,眼前却用不到三百万的借款!益中现在还搁着资本找不到出路呢!」

「不是这麽说的。借款的总数是三百万,第一批先交五十万,第二批的交付,另定办法。你是老门槛,你自然明白这笔借款实在只有五十万,不过放款的银团取得继续借与二百五十万的优先权!」

「然而益中公司连五十万的借款也用不到!」

「当真麽?」

「当真!」

吴荪甫把心一横,坚决地回答。可是他这话刚刚出口,他的心立刻抖起来了。他知道自己从前套在朱吟秋头上的圈子,现在被赵伯韬拿去放大了来套那益中公司了;他知道经他这一拒绝,赵伯韬的大规模的经济封锁可就当真要来了,而益中公司在此战事未停,八个厂生产过剩的时候,再碰到大规模的经济封锁,那就只有倒闭或者出盘的了;他知道这就是老赵他们那托辣斯开始活动的第一炮!

赵伯韬微笑着喷一口烟,又逼进一步道:

「那麽,到底不能合作!益中公司前途远大,就这麽弄到搁浅下场,未免太可惜了!荪甫,你们一番心血,总不能白丢;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回音如何?荪甫,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益中目前已经周转不灵,我早就知道。况且战事看去要延长,战线还要扩大,益中那些厂的出品,本年内不会有销路;荪甫,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回音罢!」

「哦──」

吴荪甫这麽含糊应着,突然软化了;他彷佛听得自己心里梆的一响,似乎他的心拉碎了,再也振作不起来;他失了抵抗力,也失了自信力,只有一个意思在他神经里旋转:有条件地投降了罢?

蓦地他站了起来,冷冷地狞笑。最后一滴力又回到他身上了,并且他也不愿意让老赵看清了他是怎样苦闷而且准备投降;他在老赵肩膀上重拍一下,就大声说:

「伯韬!时局到底怎样,各人各看法!也许会急转直下。至于益中公司,我们局内人倒一点不担心。有机会吸收资本来扩充,自然也好。明天我把你的意思提到董事会,将来我们再碰头罢。」

接着又狂笑了一声,吴荪甫再不等老赵开口,就赶快走了。他找着了王和甫,把经过的情形说一个大概,皱了眉头。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出声。后来王和甫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

「明天早上我同吉人到你公馆里商量罢!」

吴荪甫回家的时候已经一点半钟了。满天乌云遮蔽了星和月亮,吴公馆园子里阴森森地,风吹树叶,声音很凄惨。少奶奶她们全伙都没在家。男当差和女仆们挤在那门房里偷打小牌,嘈杂地笑着。直到吴荪甫汽车上的喇叭在大门外接连叫了两次,门房里那一伙男女方才听到。牌局立刻惊散了,男当差和女仆们赶快奔回他们各自的职守;然而吴荪甫已经觉得,因此他一下车来,脸色就非常难看。男女仆人偷打牌,他是绝对禁止的!

而且少奶奶她们不在家,又使得吴荪甫火上添油地震怒起来。「公馆不像公馆了!」──他在客厅里叫骂,眼光扫过那客厅的陈设,在地毯上、桌布上、沙发套上、窗纱上,一一找出「讹头」来喝骂那些男女当差。他的威厉的声浪在满屋子里滚,厅内厅外是当差们恐慌的脸色,树叶苏苏地悲啸;一切的一切都使得这壮丽的吴公馆更显得阴沉可怖,「公馆不像公馆了!」

当差高昇抱了一大捆新收到的素幛子(吴老太爷开丧的日子近了),很冒失地跑进客厅来请吴荪甫过目,然而劈头一个钉子就把高昇碰得哭又不是,笑又不得。大家这才知道今晚上「三老爷」的火性不比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