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兄弟和姐妹,刽子手、受害者和选民(第3/4页)

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找到了她,还是她在森林发现了他们?反正是我们一位女邻居把两个犹太小男孩藏在谷仓里,那两个犹太男孩漂亮极了,天使一样!所有人都被枪杀了,只有他们两人藏了起来,躲过了屠杀。一个八岁,一个十岁。我的妈妈给他们喝牛奶。妈妈还叮嘱我们:“孩子们,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一句啊。”那个家里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爷爷,他连第一次对德战争都仍然记得。他一边喂两个孩子吃饭,一边哭:“可怜的宝贝,要是他们抓到你们的话,你们就苦了。要是可以,不如我自己杀了你们。”就是这样说的,却被一个魔鬼全听到了……(画十字)三个德国人驾着黑色摩托车,带着一条黑色大狼狗来了。有人告密。总是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心很黑。他们活着,但没有灵魂,他们只有医学上说的心脏,而不是人类,对任何人都无情。两个犹太小男孩逃到野地,钻进玉米地。德国人放出狼狗搜他们,后来人们找到他们,身体都被撕成碎片了……衣服也成了碎片……都无法埋葬,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是什么。德国人把我们的女邻居绑在摩托车后面,她拼命地跑,一直到心脏迸裂……(她已经不擦眼泪了)在战争中人最害怕的就是人,不论是自己人还是外国人。你白天说话鸟儿会听到,夜里说话老鼠会听到,都不怕。妈妈教我们祷告。她说,要是没有上帝,连虫子也会把你吞食。

5月9日是我们的节日。我和萨沙会一起喝上一杯,一起哭一下……泪水止不住。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十年间家里只有他一人,又像父亲又像哥哥。战争结束时我刚满十六岁,在一个水泥厂帮助妈妈干活。我要搬运五十公斤重的水泥袋,要往载重卡车上装沙子、碎石、材料。我很想去上学……人们赶着牛犁地,牛都累得嚎叫了。可是吃什么呢?哪里有什么吃的?只能到森林里采橡果和松果。即便那样我也还保持梦想。整个战争中我都有梦想:中学毕业后当个老师。记得战争的最后一天,天气温暖,我和妈妈在田野里。一个骑着战马的警察飞奔过来大喊:“胜利了!德国签字投降了!”他跑遍整个田野,对着人们大声欢呼:“胜利了!胜利了!”人们都逃到乡下了。大家尖叫,哭喊,痛快地大骂,最多还是哭。但第二天,大家就开始发愁了:如何继续生活?小屋子里空空荡荡,谷仓里只有穿堂风。杯子是旧罐头盒子,就这还是德国士兵留下来的……蜡烛台是子弹壳做的。战争中人们已经忘记了盐,到处逃亡,所有人的骨头都劳损了。德军撤退时把我们的种猪都拉走了,我们最后几只母鸡也被抓走了。在此之前,游击队晚上也过来把母牛牵走了……妈妈不让他们牵走母牛,一个游击队员就朝天上开枪,打在屋顶上。他们把缝纫机,还有妈妈的衣服都装到麻袋里。这些是游击队还是土匪啊?他们有武器……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人总是要活吧,即使在战争中也是。在战争中你会了解很多,人比野兽还要坏。是人杀死人,而不是子弹。我亲爱的你啊!

妈妈找来一个女巫,那个女人占卜后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付给她的。妈妈从地窖找到两个桦树盒子,她很高兴,女巫也很高兴。后来正如我梦想的那样,我上了教育学院。入学需要填写表格,我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你或你的亲属是否曾经被俘或者在占领区居住过?我的答案是肯定,当然是。学校校长就把我找到办公室问我:“小姑娘,请拿回你的证件。”他是在前线打过仗的,少了一只胳膊,一只衣袖是空的。这样我才知道,我们……所有在占领区生活过的人……都是不可靠的,都是嫌疑人。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说我们是“兄弟姐妹”了……四十年之后这些问卷才废除。四十年啊!废除这个表格时,我的生命都要结束了。当时我就问道:“是谁把我们丢给德国人的啊?”“小声些,姑娘,安静些……”校长把门关上,为了不让别人听到,“小声些,安静些……”你怎么能绕过命运呢?抽刀哪能断水……萨沙报考军校,也在履历表上写了他们家曾经在占领区,父亲失踪。结果他立刻被开除了……(沉默)我告诉你我的这些事情,讲述我自己的生活,没关系吧?我们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不要因为这些话而把我抓起来。苏维埃政权是否还会存在,或者它就这么完全消失了吧?

在苦难的背后,我忘记说善良了。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我们也曾被爱着。我参加了萨沙的婚礼……他爱的是丽思卡,追了她很久,为她害了相思病!白色婚纱是从明斯克买来的。他领着新娘的手走进木板房……这是我们古老的风俗,新郎必须牵着新娘的手,像孩子一样,为的是不要让门神跟进来,不要让门神盯上。门神不喜欢外人进来,要把不认识的人撵走。他是房子的主人,必须让他喜欢。啊……(她挥挥手)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这种事了,不管是门神还是共产主义。人们没有任何迷信地生活着!不过,爱情还是相信的……“苦啊!苦啊!”我们在萨沙家里围着桌子高叫。那时候喝的算什么酒啊?一张桌子十个人,只有一瓶酒,现在都是每个人一瓶酒。那时候要给儿子或女儿举行婚礼,得卖掉一头牛呢。他很爱丽思卡……但是娶来了人,吸引不到心,就像你不能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跟你走一样。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她总是溜出去,像猫一样。孩子长大后,她就真的离开了他,头也没回。我劝他:“萨沙,找个好女人吧。两人一起喝酒。”“我只喝一小杯,看花样滑冰,然后就是睡觉。”一个人睡觉,被子不暖和,在天堂一个人也苦闷。他喝酒,但从不酗酒。不多喝,不像别人那样酗酒。哦!我们还有个邻居,他把“康乃馨”花露水当酒喝,还喝洗衣液、酒精和洗涤剂,还活着呢!现在的一瓶伏特加价格相当于以前一件外套。小吃?半公斤香肠的钱就相当于我半个月的退休金。你们去喝自由吧!吃自由吧!把这么一个超级大国都卖了!没有开过一枪……我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人问一声我们?我一生都在建设伟大国家。他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这样向我们保证的。

我曾经去森林伐木,自己把木头拽回家。为了共产主义建设,我和丈夫去了西伯利亚。我记住那里有很多大河:叶尼塞河、比留萨河、马尔哈河……我修建过阿巴坎-泰舍特铁路。把我们用货车皮送到那里:两层铺位,没有床垫,没有衣物,头下枕的就是拳头。在车厢地板上开一个洞当作大便桶(用一张床单遮着)。列车停在野地里,我们都下去收割干草,铺我们的床!车厢里面没有灯光,整个行程中,我们就高唱《共青团之歌》,喉咙都唱哑了!车整整开了七天,终于到了!茂密的原始森林,积雪和人一样高。马上每个人都开始生坏血病,牙齿松动,长虱子。但是劳动定额很高!只有当男人们去狩猎,到森林里去打熊时,我们锅里才会有肉,不然就总是喝粥。我还记得看到过一只被打瞎眼睛的熊。所有人都住在工棚里,没有淋浴也没有澡盆。只有夏天才去城市洗温泉。(笑)你想继续听的话,我再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