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耳语和呐喊……还有高兴(第3/5页)

我无法为这种新生活而高兴!这样的生活我不会好过的,我永远不会只想着自己一个人享福。我感到被孤立了,生活一次次把我拉向泥淖,落在地上。我的孩子们已经按照新法则生活了。他们不需要我了,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料。我整个一辈子,都成了所有人的笑料……我最近整理了旧物,找到了我年轻时的日记:记录着我的初恋、初吻和所有我如何热爱斯大林、准备死也要见到斯大林的全部日记。通篇都是疯狂的笔记……我想要扔掉它们——但舍不得,藏起来又害怕。只要被人发现,他们会对此大开玩笑,讥讽我嘲笑我。决不能给任何人看到……(沉默)我记得很多事情,用正常思维无法解释。罕见的例子,是的!任何心理治疗师都会喜欢的……真的吗?!您遇上我算是幸运……(又哭又笑)

您问吧……您想问这些都是怎样编造出来的吧:我们的幸福,就是他们在夜晚去跟踪某人,然后又抓走他,是吗?于是那人消失了,永远消失在大门后面。但是我怎么不记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春天的丁香花开和群众游园活动,还有被阳光烤热的林荫道,太阳的味道。我记得眼花缭乱的体育大军检阅、红场上的人群和鲜花组成的名字:列宁、斯大林。我总是向妈妈问这个问题:我们还记得贝利亚,还记得卢比扬卡吗?妈妈沉默。只有一次她回忆过,有一年夏天她和爸爸两人从克里米亚休假回来后的见闻。他们以前常去乌克兰。那是三十年代,集体化运动……乌克兰发生了大饥荒。几百万人饿死了,整村整村都死光了……竟然都没有人收尸埋葬。大批乌克兰人被杀死,因为他们不想组织集体农庄。现在我才知道这些……历史上乌克兰曾经爆发哥萨克大起义,人民还记得自由的滋味……乌克兰的土地太肥沃了,只要插上一个木桩,就会长出一棵大树。但是他们都死了,就像牲畜一样倒下了。他们所有的东西都被没收,连教堂的圆顶都给拆走了。军队把农民包围起来,就像在集中营一样。现在我知道真相了……我有个女同事是乌克兰人,她从自己祖母那儿听说了这一切。在他们村里,一名母亲亲手用斧子砍死了自己的孩子,把他煮熟养活其他孩子……亲生孩子啊……这都是发生过的真事。谁都怕把孩子放出家门,因为有人像捕捉猫和狗一样抓孩子。大家都在园子里挖蚯蚓。谁能爬上开往城市的列车谁就算逃出去了。谁都盼着有人会扔些面包皮给他们。士兵用大皮靴踢他们,用枪托打他们……列车经过那些地区的时候,都要像赛跑一样全速开过去。车窗全部关闭,窗帘全部落下。车窗外面发生了什么,既没有人说,也没有人问,就这样一直开到莫斯科。游客们带着进口葡萄酒和时令水果,回忆着海滨度假,为晒得黝黑的肤色而得意。(沉默)我那时候很喜欢斯大林……喜欢了很长时间。即使后来人们开始写他个头矮小、红发、手臂枯萎,我仍然爱他;即使他枪杀了自己的妻子,即使他被人们揭穿,即使他从列宁墓中被移走,我仍然喜欢他。

我很长时间……都是一个斯大林时代的女孩。是的,这是事实,一直伴随着我,伴随着我们……没有那种生活,我就会双手空空;失去一切,我就会像个乞丐!我曾经为我们的邻居瓦尼亚叔叔而骄傲,他是个英雄人物!他从战场回来,失去了双腿。他常常坐在一个自制的木头轮椅上,在院子里荡来荡去。他叫我“我的玛格丽特卡”,他给院子里所有人修补靴子和鞋子。他喝多了就唱歌:“我亲爱的兄弟姐妹/我英雄般在战场上搏斗……”斯大林去世几天后,我去瓦尼亚叔叔家,却听到他说:“嗯,小玛丽……这家伙终于咽气了。”他怎么会这样说我的斯大林!我夺回了靴子说:“您怎么敢这样说?您是英雄啊!是得过勋章的!”经过两天思考,我做出了决定:我是少先队员,就是说,我必须到内务部去检举瓦尼亚叔叔。我写了一封揭发信。那时候绝对是认真的……真的!就像帕夫利克·莫洛佐夫[8]一样……我连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是可以揭发的……真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从学校回来时,却看到瓦尼亚叔叔喝醉酒躺在大门外。他自己弄翻了轮椅,就爬不起来了。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坐在那儿,把耳朵都紧靠着扬声器,听每个小时广播一次的斯大林同志健康报告,边听边哭,真心难过。那时候就是这样!真的!那是斯大林时代,我们都是斯大林的人……我的妈妈来自贵族家庭,革命爆发前几个月她嫁给了一个军官,后来他曾在白卫军中作战。他们在敖德萨分手了,他和邓尼金的残部流亡到海外,而妈妈不能离开瘫痪在床的母亲。她被“契卡”作为白卫军的妻子抓走了。负责这个案子的调查员爱上了妈妈,想法把她救出来了,但是强迫妈妈嫁给他。那人经常工作之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用左轮手枪枪柄打妈妈的头。后来那人忽然消失了。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美女,热爱音乐,通晓多种语言,但她对斯大林爱到头脑发昏。如果爸爸有时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她会威胁爸爸:“我会到区委去告诉他们,你是个什么样的共产党员。”说到我爸爸……爸爸早年参加革命,在1937年遭到镇压,不过很快被释放,因为在当时的布尔什维克高层中有个人是他的老相识,替他说了话,给他保释出来。但是爸爸再没有恢复党籍,他不能忍受这种打击。他在监狱里被人打掉了牙齿,打破了脑袋。但是爸爸仍然没有改变,依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您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你认为他们都是傻瓜?天真?不,这都是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聪明人。妈妈读莎士比亚和歌德的原著,爸爸毕业于季米里亚捷夫农学院。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伊涅萨·阿尔曼德[9]都是我的偶像,我的理想。他们的作品伴随我成长……(深思)

我曾经在航空俱乐部学习飞行。我们是怎么飞行的啊,现在都还令人惊讶:我们居然能活下来!那不是滑翔机,只是一个自制机体,木质架构,外面包上垫子而已。操纵要用手柄和脚蹬。所以,当你飞起来时,你可以看到鸟儿,从空中看到地面。你觉得自己插上了翅膀!人类改变了天空……改变了高度……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的就是我们那种……我可怜的不是自己,而是我们热爱的一切……

我实事求是地回忆一切,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人讲这些会感到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