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第3/7页)

我们半饥半饱,衣衫褴褛……可是一整年都要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冬天也是如此。冰冻三尺!我妻子只有一件薄外套,她还怀着身孕。我们俩在火车站装卸煤炭和木柴,拉手推车。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和我们一起劳动,她问我妻子:“你就这一件夏天的外套?不暖和吧?”“不暖和。”“我有两件,一件是很好的外套,还有一件是刚从红十字会领到的。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晚上给你送去。”晚上她就给我们送来了外套,不是她自己穿过的旧外套,而是一件新的。她和我们素昧平生,但只要一点就够了:我们是共产党员,她也是共产党员。我们就像兄弟和姐妹一样。我们的家里住着一个失明的姑娘,从小就失明。但如果没有人带她去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她就大哭。我们不让她多干,她就给我们唱歌,革命歌曲!

我的同志们,他们都已经躺在石板下了……墓碑上刻着:1920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1924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1927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还有,死后非常重要的是:你的信仰是什么?如果是党员就要分开安葬,棺材上要盖红布。我还记得列宁去世那一天……什么?列宁死了?不可能的事情!他是圣人啊……(老人让孙子从书架上取下几个列宁半身像给我看,有青铜的、铸铁的,也有陶瓷的)这些都是陆续积攒的,全都是别人赠送给我的。昨天广播里说,市中心的一座列宁纪念像深夜被人锯下来一只手臂,当作废金属卖钱了……那可是圣像啊,是我们的上帝!现在成了有色金属,有人拿去论公斤买卖……我现在还活着,他们就诅咒共产主义了?!社会主义已经是废品了!他们对我说:“瞧,今天还有谁真的接受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只能在历史课本中找到位置了。”可是你们当中有谁能说自己读过列宁晚年的著作?有谁完全了解马克思?有早年的马克思,也有晚年的马克思……今天大家都把它当作社会主义谩骂的那些事情,其实和社会主义理想完全没有关系。理想没有罪过……(由于咳嗽又听不清了)现代人失去了自己的历史,活得没有信仰……不管你问什么,目光中只有空虚。领导人都学会祷告了,右手举着一支蜡烛,就像端着一杯伏特加。他们把陈腐的双头鹰[12]又请了回来……战旗上都有圣像……(声音突然完全清晰了)我最终的愿望,就是请你写出真相。而我说的真相并不仅仅是我自己的。让我的声音保留下来吧……

(他给我看了很多照片,不时评论几句。)

——他们把我带去见指挥员。“你几岁了?”指挥员问我。“十七岁了。”我脱口而出,其实我还没有满十六岁。就这样,我成了一名红军战士。他们发给我一副绑腿,还有一颗红五星,是佩戴在帽子上的。布琼尼军帽还没有,但是红五星发给我了。没有红五角星算什么红军?上级还发给我一支步枪。这样我们就感觉自己成了革命的保卫者。我们被饥饿和疾病包围,反复发高烧,腹腔内伤寒,斑疹伤寒……但是我们都很幸福。

——有人从一个被打跑的地主家里拖出一架钢琴,把它放在院子里,风吹雨打淋坏了。一群放牧的孩子赶着牛群走过来,用棍棒敲打钢琴。酒庄被烧毁,洗劫一空。男人们有谁需要钢琴?

——教堂被炸毁了。现在我的耳朵里还有老太太们的声音:“老总们,不能这样做呀!”她们抱住我们的腿苦苦哀求。那座教堂都有二百年了,她们说那只是一个祷告的地方。在教堂的原址上,我们建起了一个城市公共厕所。我们强迫神父们去打扫厕所,清理粪便。现在……当然了,我现在明白了……而在当时,我是很开心的。

——牺牲的同志躺在野地里,他们的额头上和胸前是刺刀划出的红星。红色的五角星。肚子被剖开,内脏散落一地:你们想要土地?拿去吧!我们的感觉就是,要么死亡,要么胜利!我们可以去死,但是我们要知道为什么而死。

——我们在河里看到被刺刀刺死的白卫军军官,“尊敬的老爷”都被太阳晒得发黑了,肚皮里露出的是皮带,他们吃的是皮带……不值得同情!我见过的死人和活人一样多……

(我说,可是今天,所有人都值得同情,不管是白军还是红军我都同情。)

你同情……同情吗?(我觉得至此我们的对话可能快结束了)是的……当然了,所谓的“全人类的价值”……“抽象人道主义”……我也看电视读报纸。可是在我们那时候,仁慈只是牧师的语言。我们说的是击溃白匪!建立革命的秩序!革命头几年的口号是:我们要用铁腕将人类带进幸福天堂!只要是党说的,我就相信!我相信党。

在奥伦堡州奥尔斯克市,我们没日没夜地追赶载着富农的火车。在西伯利亚,我们守卫一个火车站,我打开过一个车厢,看到车厢角落里有一个男人用皮带上吊死了。母亲在摇晃手中的小孩,身边坐着一个大一点儿的男孩,正在像喝粥一样喝粪尿。“关上车门!”指挥员对我喊道,“这些人都是富农恶棍!他们不配过新生活!”未来应该是美丽的,以后一切都会美好……对,我相信!(他几乎吼了起来)我们相信某种美丽的生活。乌托邦,确实是乌托邦……那你们呢?你们也有自己的乌托邦,就是市场。市场是天堂,市场会给所有人带来幸福!都是幻想!黑帮分子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穿着深红色的西装,珠光宝气,大腹便便。资本主义就像苏联《鳄鱼》杂志上的漫画。巨大的讽刺!取代无产阶级专政的是弱肉强食的规矩:谁弱小我就吃了谁,谁强大我就恭维谁。这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法则……(又咳嗽,休息了一会儿)

我儿子戴着一顶有红星的布琼尼军帽。在他童年的时候,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我早就不去商店了,那里还卖布琼尼军帽吗?人们好长时间都戴着这样的帽子,赫鲁晓夫时期都还戴的。可是现在的时尚是什么呢?(他勉强地笑了笑)我是落后了,已经是老古董了……我唯一的儿子,他死了……现在只剩我跟儿媳,还有孙子们活下去。儿子是历史学家,他也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孙子们呢?(他嘲笑道)孙子们读喇嘛的书,《摩诃婆罗多》取代了《资本论》,还有卡巴拉神秘主义……现在大家的信仰是五花八门。是啊,现在就是这样,人类总要信些什么。相信上帝或者是相信技术进步,相信化学分解或者相信高分子化合物,或者相信宇宙智慧。现在一切都由市场决定。只要我们得到了,只要我们吃够了,管他以后怎么样!我走进孙子们的房间,屋里全是外国货:衬衫、牛仔裤、图书、音乐、牙刷,没有一样是国产的,书架上是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的空罐子……跟太平洋岛民一样!他们去超市就和逛博物馆似的,过生日要到麦当劳,多任性!“爷爷,我们去比萨店吧!”我的天啊!他们还问我:“你真的相信共产主义吗?为什么不相信日本机器人?”我曾经幻想过“和平给农舍,战争归宫廷”[13]的社会,可现在他们都想做百万富翁。他们的朋友来做客,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最好生活在一个弱国,只要有酸奶和上等啤酒就成。”“共产主义就是渣滓!”“让俄罗斯实行君主制吧。上帝和沙皇保佑俄罗斯!”他们还瞎唱歌:“一切都会很美好,格里岑中尉/政治委员们都咎由自取……”可是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我还没糊涂呢……(他望着孙子,孙子默不作声)商店里满是香肠,但是人们没有幸福。我再也看不到人们炽热的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