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想要杀死他们所有人,又为这个想法而恐惧(第3/5页)

我懂得爱情……我总是觉得:一个人有没有爱,和谁相爱,是最直观的联系,不需要语言。我现在还常常想起第一任丈夫……我爱他吗?爱。爱得深吗?疯狂地爱。那年我二十岁,有好多梦想。我们和他漂亮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她还总是嫉妒我:“你这么漂亮,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她经常把我老公给我的鲜花拿到她自己的房间。后来我理解她了,可能是直到现在,当我如此深爱我自己的女儿时,当我自己与孩子有了如此密切的关系时,我才理解了我的婆婆。一位心理医生劝我:“您对孩子过度溺爱了,不能这样子去爱的。”但是我的爱都是正常的爱,就是爱!我的生活是我的,没有人了解其中的配方……(沉默)我丈夫也爱我,但他有一个哲学:不可能只和一个女人度过一生,必须认识别的女人。我想了很多,哭了很久,最后放他走了,自己带着小喀秋莎生活。第二任丈夫,他就像我的哥哥。我倒是一直梦想有个大哥哥。但是我不知所措。当他向我求婚时,我都不知道怎样和他一起生活。为了生孩子,家里就应该有爱情的气息。他把喀秋莎和我带到他家去生活:“我们试一下吧。不喜欢的话,我送你们回去。”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相处得很顺利。爱都是不同的:有的很疯狂,有的就像友谊,就像一个友好联盟。我很高兴这样想,因为我丈夫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哪怕我穿不起绫罗绸缎……

我又生了小达莎……我们从来没和孩子们分开过,夏天我们总是一起去卡卢加区村里的奶奶家。那里有河,有草甸和森林。我祖母烘烤的樱桃馅饼,孩子们现在都还记得。我们从没有去过海边,这是我们的梦想。众所周知,诚实的工作是不能赚到大钱的:我是一名护士,我丈夫是放射线设备研究所的研究员。但是女儿们知道我们爱她们。

许多人盲目赞美改革,大家都对改革抱有期待。但是我爱戈尔巴乔夫并不是因为这一点。我还记得我们在住院部的一段对话:“社会主义结束了,但之后会发生什么?”“坏的社会主义终结,好的社会主义到来。”我们一边读报纸,一边等待着……不久,丈夫失去了工作,他们研究所关门了。失业者像海潮一样,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先出现了小摊位,然后有了大超市,里面应有尽有,就像童话世界一样,可是我们买不起。走进去又走出来。孩子生病时,我只能买两个苹果,一个橘子。这怎么能对付下去呢?如果现在就这么凑合,以后怎么办?我在超市收银台排队时,看到前面一个男人的购物车里有菠萝、香蕉……这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所以今天的人们都很累。苏联时期从来没有求过上帝,可是如今在俄罗斯生活了。(沉默)我的生活梦一个都没有实现……

当女儿去另一个房间时,她小声跟我讲。

多少年了?恐怖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年,不,时间比这还长。我的秘密是……我觉得我无法和丈夫躺在一张床上,不能忍受丈夫的手触碰我。这些年来,我丈夫和我没有发生过关系,我既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他试图说服我:“你要放松些。”我的女友,她知道这一切,她也不理解我:“你很棒啊,你很性感。照照镜子吧,看你多么漂亮,一头秀发……”我的头发是天生的,我都忘记了自己的美丽。当一个人溺水时,全身都泡在水中,而我就是这样,全身都是痛苦。就好像我排斥自己的身体,只剩了灵魂……

女儿:

……满地都是死人,他们口袋里的手机还响个不停,没人走过去接听。

……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孩坐在地板上,一个小伙子给了她一块巧克力。

我的上衣没有烧毁,但它被烤化了。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说:“快躺在担架上。”我挣扎着:“我自己能起来,我自己上救护车。”她冲着我尖叫起来:“躺下!”在车上,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已经在急诊室了。

……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和一个男生是朋友,我们甚至……他送给过我一枚小戒指。我和他讲过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并不相关,但我们分手了。我对此无法释怀,可是我明白了,不需要任何启示。他们要炸死你,你活了下来,就变得更加脆弱。你身上已经有了受害人的标志,我不希望自己身上有这种标志。

我的妈妈喜欢去剧场,有时她会设法买到便宜的戏票。“喀秋莎,我们去看戏吧。”我拒绝了,她就和爸爸一起去。对我来说,剧场不再有吸引力了……

母亲:

人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偏偏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都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样。能够躲起来。这种想法无法立即打消……

这个年轻的死士,还有其他人,他们下山走向了我们:“他们是怎样杀我们的,你们看不到。那就让我们试着做给你们看看。”(沉默)

我在想……我希望记住那些幸福时刻吗?必须记住。我一生中的幸福只有一次,就是孩子们小时候……

门铃响了,喀秋莎的朋友们来了,我请他们坐在厨房。我母亲曾告诉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招待客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年轻人不再谈论政治,现在又开始聊了。他们在谈论普京:“普京,是斯大林的翻版……”“这太久了……”“对整个国家来说,这就是个屁股垫……”“这是天然气,是石油……”

另一个话题是:是谁使得斯大林成为斯大林的?是谁的罪过?仅仅需要审判那些杀过人的、拷问和折磨过人的,或者——

写过告密信的……

从亲戚家把“人民公敌”的孩子抓走投进孤儿院的……

运送被捕者的司机……

拷打之后擦洗地板的女清洁工……

安排货运列车发送政治犯去北部的铁路负责人……

剪裁制作劳改营警卫大衣的裁缝,还有为他们补牙齿、拍摄心电图,使他们更好地履行职责的医生们……

还有,当别人在会议上大声呼喊“让恶棍们像狗一样去死!”的时候,那些保持沉默的人。

话题从斯大林转到车臣,仍然是老生常谈:那些杀人者和那些轰炸者都是有罪的。可是,那些在工厂制造炸弹和炮弹的人,那些缝制军服的人,那些教士兵开枪的人,那些颁布奖章的人……莫非他们也都有罪吗?(沉默)我想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喀秋莎,带她远离这些讨论。但她坐在一边,惊恐地睁大眼睛。她也呆呆地看着我……(她转向女儿)喀秋莎,我没有罪过,爸爸也是无辜的,他现在教数学。我是一名护士。一批从车臣战场上下来的负伤军官被送到我们医院。我们为他们治疗,当然,他们伤好之后还要回去再上战场。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愿意回去,许多人公开承认:“我不想打仗。”我只是个护士,我应当救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