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勇气和勇气之后(第4/4页)

我好想跟自己的男朋友说说话。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已经在一起三年,都计划好了。(沉默)他本来答应我说他会参加集会,但是没有来。我等着他给我一个解释。好了,他出现了,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他是跑过来的,姑娘们把房间留给了我们两个。他都解释了什么啊?!荒唐可笑!原来,我成了一个“简单的傻瓜”“杰出的人物”“天真的革命家”。“事先警告过你的,你怎么都忘记了?”他教育我说,“纠结于那些你无法影响到东西,是不理性的。”有一种观念是要为别人而活着,对此他不能苟同,他可不希望死在路障上。这不是他的志向,他的目标是事业。他想要赚很多钱,想要带游泳池的房子,想要生活充满笑容。今天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可能性,让人眼花缭乱……你可以周游世界,乘坐豪华邮轮,但它们很昂贵;你也可以去买一座宫殿,但它也很昂贵;你也可以在餐厅喝甲鱼汤,只要付得起钱。钱!钱!钱!就像有一位物理老师教导我们的:“亲爱的同学们!请记住,钱可以解决一切,甚至微分方程。”这就是严酷的生活真理。(沉默)可是理想呢?宣泄之后,什么结果都没有,不是吗?也许您能告诉我些什么?您毕竟是在写书……(沉默)在全体大会上,我被学院开除了。所有人都举手赞成,除了我最尊敬的一位老教授。这一天他也离开了学校,是被急救车拉去了医院。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同宿舍的室友们都安慰我:“请别见怪,是系主任威胁我们,说要是不举手,就把我们赶出宿舍……唉!”这些女英雄们啊!

我买了回家的车票。在城里的时候,我很想念我的乡村。当然,我不知道我想念的是怎样的乡村,大概我是怀念童年时的乡村。当时爸爸总是带着我从有蜂巢的大木架子上取蜂蜜。他先用烟把蜜蜂熏走,以免蜜蜂蜇到我们。小时候我很可笑,我以为蜜蜂也是鸟……(沉默)我喜不喜欢现在这个村子呢?年复一年,他们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跪在地上用铁铲挖自家菜园里的土豆,喝自己酿造的酒。他们每天喝酒,到了晚上连一个清醒的人都见不到。他们投票支持卢卡申科,为苏联解体惋惜,为战无不胜的苏联军队惋惜。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一个邻居坐在我旁边,喝醉了酒大谈政治:“我真想亲手痛打每一个脑残的民主分子。他们给了你们什么?好吧,说实话!对这些人开枪是必要的。我的手绝不会哆嗦。美国必须为这一切负责……希拉里·克林顿……我们的人民是坚强的。我们经受了改革的苦难,我们也一定会挺过革命的动乱。我从一个聪明人那里听说,这场革命是犹太人策划的。”公交车上所有人都支持他:“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打开电视,全世界到处都在轰炸、开枪。”

终于到家了。打开门,看到妈妈坐在厨房,正在清洗大丽菊花的根茎,它们在地窖里受冻了,根部有些腐烂。天气变化无常,菊花害怕霜冻。我开始帮妈妈干活,就像回到了童年。“你们在首都怎么了?”妈妈问,“我从电视里看到人山人海,大家都在高呼反对政府。我的上帝啊!真可怕!我们村里人都担心要打仗了:村里有些人的儿子在特种部队服役,另一些人的孩子是到广场上喊口号的大学生。报纸上说他们是‘恐怖分子’,是‘土匪’。我们这儿的人都相信报纸。那是你们的革命,我们还是苏维埃政权。”房子里飘着缬草的香味。

我听说了村里的新闻……深夜来了一辆汽车,两个穿便衣的人,就像1937年来人抓走我祖父一样,抓走了经营农场的优尔卡·施维德,还搜查了他家,带走了电脑。护士安尼娅被解雇了,因为她去明斯克参加了集会,登记加入了反对党。她家还有一个小宝宝。一个男人喝醉酒后还去打她:打你这个反对派分子!至于在明斯克当防暴警察的那些小伙子,他们的母亲就夸耀儿子们获得了巨额奖金,还带回了礼物。(沉默)他们将人民分成了两半……我去俱乐部跳舞,整晚都没人邀请我。因为……我是个“恐怖分子”,他们怕我……

“它可以转变成红色”

一年之后,在莫斯科开往明斯克的列车上,我们偶然相遇。车上的人已经睡了,我们继续谈。

我在莫斯科上学,经常和朋友一起参加莫斯科的集会。很亢奋!我很喜欢在那里看到的人们。当我们走上明斯克广场时,我还记得当时那些人的面孔。但我不认识自己的城市了,也不认识那里的人们。他们已经变成另一类人了。但我还是很想家,非常想家。

我坐在去白俄罗斯的火车上,难以入睡。半睡半醒,蒙蒙眬眬……一会儿梦见我在监狱里,一会儿在宿舍里,一会儿……全都回忆起来了,耳边有男人和女人的喧闹声……

——他们把我们扭起来,双腿绑到头上……

——他们把一张纸垫在我后腰上,这样就不会留下痕迹,然后用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瓶打人……

——他用一个塑料袋或防毒面具套住我的头。好了,接下来……您知道的,不到一两分钟,我就失去了知觉。他家里也有妻子,也有孩子,在家里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们一个劲地打,打,打,打……他们用皮靴、皮鞋和跑鞋踢我们……

——你以为他们只学习了跳伞,学习了从直升机上放下缆绳滑落到地面?他们也学习了斯大林时代教科书上的那些本事……

——学校告诉我们:读蒲宁和托尔斯泰吧,那些书能够拯救人。为什么这些都没有传承下来,反倒传承了用门把手插入肛门、把塑料袋罩在头上呢?

——他们的工资提高了两倍、三倍……我怕他们真会开枪。

——在军队里,我发现我很喜欢枪。虽然我的父母都是教授,我是在书籍中长大的。但我想有枪。那是个好东西!几百年来人们都把它用得很好。有枪就有快乐。我就想摸到它,擦干净,做好润滑。我喜欢那种味道。

——你认为革命会是怎样的?

——橙色的,就是狗尿撒在白雪上的颜色。但是,它可以转变成红色……

——我们在前进……

[1] 鲍里斯·阿库宁,真名格里高利·齐哈尔季什维利(1956— ),生于格鲁吉亚,俄罗斯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译者注

[2] 安伯托·艾柯(1932— ),意大利学者、作家,代表作有《玫瑰之名》《布拉格墓园》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