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五章(第2/3页)

“当然,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神像为你祝福,你要答应我你永远不会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既然它的重量不到两普特,就不会压疼脖子……要让你愉快……”安德烈公爵说道,但是,一当他发现妹妹听了这句戏言,脸上就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他顿时后悔起来,“我非常高兴,我的确十分高兴,我的亲人。”他补充一句。

“上帝必将依据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使你倾向他,唯有在他身上才能获得真理和安慰,”她用激动得颤栗的嗓音说道,在长兄面前庄重地捧着一帧救世主像。这帧古式神像呈椭圆形,面色黧黑并饰以银袍,身上系有一条银链。

她在胸前画十字,吻了吻神像,便把它递给安德烈。

“安德烈,请你保存,为我……”

她的一双大眼睛善良而且羞怯地炯炯发光。这双大眼睛照耀着她那瘦削的病态的面孔,使它变得十分美丽了。长兄想要伸手去拿神像,但是她把他拦住了。安德烈心里明白,他便在胸前画了十字,吻了一下神像。同时他脸上带有温和(他深受感动)和嘲笑的表情。

“mercimonami.”①

①法语:我的朋友,我感谢你。

她吻吻他的额头,又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他们都沉默不言。

“安德烈,我对你说过,你要像平常那样慈善、宽宏大量,不要严厉地责难丽莎,”她开始说道,“她很可爱,很和善,目前她的境况非常困难。”

“玛莎,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起我责备妻子或者对她表示不满的话。你干嘛老对我说起这件事呢?”

公爵小姐玛丽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沉默起来了,仿佛觉得自己有过错似的。

“我一点也没有对你说,不过有人对你说了。这真使我伤脑筋。”

公爵小姐玛丽亚的额头、颈项和两颊上的斑斑红晕显得更红了。她心里很想说点什么话,可是说不出来。长兄猜中了,午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哭了一顿,说她预感到不幸的分娩,她害怕难产,埋怨自己的命运,埋怨老公公和丈夫。她痛哭一顿以后就睡着了。安德烈公爵怜悯起妹妹来了。

“玛莎,你要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没有什么可责备妻子的,以前没有责备,以后也永远不会责备她,在我对她的态度上,我并没有什么可责怪自己的地方。无论我处在何种情况下,我永远都是这样。但是,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是否幸福?我并不幸福。她是否幸福?也不幸福。这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他说话时,站起身来,走到他妹妹面前,弯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那美丽的眼睛放射出不常见的明智而和善的光芒,但是,他并不望他妹妹,而是逾越她的头部望着黑洞洞的敞开的门户。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应当向她告辞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去吧,把她喊醒,我马上就来。彼得鲁什卡!”他向侍仆喊道,“到这里来,收拾东西吧。这件要放在座位里边,这件要放在右边。”

公爵小姐玛丽亚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这时她停住脚步了。

“André,sivousavezlafoi,vousvousseriezadresséàDieu,pourqu'ilvousdonnel'amourquevousnesentezpas,etvotrepriereauraiteteexaucee.”①

“是啊,真有这种事吗!”安德烈公爵说道,“玛莎,你去吧,我立刻就来。”

安德烈公爵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结甲乙两幢住宅的走廊里,碰见了笑容可掬的布里安小姐,是日她已经第三次露出天真而喜悦的笑意在冷冷清清的过道上和他邂逅相遇了。

“Ah!jevouscroyaischezvous,”②她说道,不知怎的涨红了脸,低垂着眼睛。

①法语:安德烈,如果你有一种信仰,你就会祈祷上帝,要他赐予你那种体会不到的爱,要上帝能听到你的祷告。

②法语:啊,我原来以为您在自己房里哩。

安德烈公爵严肃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顿时流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不屑望望她的眼睛,只朝她的额角和头发瞥视一下,眼神是那么鄙夷,以致这个法国女人满面通红,她一言未发便走开了。当他行走到妹妹门口的时候,公爵夫人睡醒了,门户洞开,从里面传来她那愉快的上句紧扣下句的话语声。她说起话来,就像长时间克制之后,现在很想要补偿失去的时光似的。

“Non,maisfigurezvous,lavieillecomtesseZouboffavecdefaussesbouclesetlabouchepleinedefaussesdents,commesiellevoulaitdefierlesannees…①玛丽,哈,哈,哈!”

安德烈公爵约莫有五次听见他妻子在旁人面前说伯爵夫人祖博娃的一些同样的闲话,还听见一串串同样的笑声。他悄悄地走进房来。略嫌肥胖、面颊绯红的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手里拿着针线活儿,不住声地说话,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忆一句句的原话。安德烈向她跟前走来,摸摸她的头,问她旅途之余是不是得到休息。她应声回答,又继续说下去了。

①法语:不,你设想一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长着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在嘲笑自己的年纪似的……

六套马的四轮马车停在台阶前面。外面正是昏暗的秋夜。车夫望不见马车的辕轩。人们都手提灯笼在门廊里忙忙碌碌。一幢雄伟的住宅透过一扇扇高大的窗户反射出耀眼的灯光。仆人们都聚集在接待室里想跟年轻的公爵告别;家属: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公爵夫人,一个个站在大客厅里。安德烈公爵被人叫到书斋去见父亲,父亲很想单独地跟他告别,他们正在等待着父子走出门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斋时,老公爵戴上老年人用的眼镜,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衫,除开会见儿子之外,他从未穿过这件长衫接见任何人,这时公爵正坐在桌旁写字。他掉过头来望一眼。

“你要走了吗?”他又握着笔管写起字来。

“我来告辞了。”

“吻我这里吧,”他指指面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没有稽延多日,没有纠缠着女人的衣裙。服兵役第一。谢谢,谢谢!”他继续写字,墨水飞溅,笔尖沙沙地作响。“若是要说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可以同一时间做两件事。”

他补充一句。

“关于我的老婆……我把她留了下来让您老人家操劳,我实在不好意思……”

“你瞎说什么?说你该说的话吧。”

“我老婆分娩的时候,请您派人去莫斯科请个产科男医生……叫他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