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八章(第2/3页)

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这样害怕失去他。她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整个一生,在他的每一句话中和每一个行动中都能发现他对她的疼爱。在这些回忆中间,那魔鬼的诱惑——在他死后她怎样安排她的新的自由的生活的念头,时时浮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她以厌恶的心情驱赶这些念头。快到早晨的时候,他安静了下来,她也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在刚刚醒来时常有的纯净心态清楚地表明,父亲的病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醒来之后,在门外侧耳细听屋里的情形,她听见他仍在呼呼哧哧,她叹息着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个样子。

“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要他怎么样呢?我想要他死去!”她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心情叫道。

她穿好衣裳,洗完脸,念完了祈祷词,然后走到门廓上。门廓前面停着几辆尚未套马的大车,人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

早晨温暖、阴沉。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门廓上,她对自己内心的卑鄙不断地感到恐惧,在进屋去看父亲之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医生下楼向她走来。

“他今天好些,”医生说,“我在找您。可以从他所说的话中了解点什么。他的头脑清醒一点了。我们一道去吧。他正在叫您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脸色苍白,为了不致晕倒在地,她倚靠在房门上。正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整个心灵充满可怕的罪恶诱惑的时刻去见他,去和他说话,去看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令人痛苦的高兴,而且令人害怕。

“我们去吧。”医生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了房间,来到父亲床前。他仰卧着,背靠得很高,他那双瘦小的、青筋虬结的手平放在被子上面,他的左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的右眼歪斜,眉毛和嘴唇一动也不动。他的整个身子变得又瘦又小,很可怜。他的脸显得干瘪,五官都变得更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了他的手,他的左手用力握她的手,要她知道,他早就在等她来了。他拉动她的手,他的眼眉和嘴唇忿忿地抽动着。

她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尽力揣测他想要她做什么。她换了个姿势,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以便他的左眼能够看见她的脸,这时他平静下来了。一连几秒钟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她。随后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了,发出了声音,他开始说话了,他怯生生地恳求地看着她,显然他怕她可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集中全部精力凝视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力气转动舌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勉强压制住上升到了喉咙的呜咽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重复着说了好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懂;她力图猜出他在说什么,并且疑问地重复他发出的声音。

“嗬嗬——波依……波依……”他重复了若干次……

无论怎样也不能弄明白这些话。医生以为他猜明白了这些话,他问道:“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了摇头表示否认,他又重复发出同样的声音。

“心里,心里难过。”玛丽亚公爵小姐猜测着说。他肯定地发出一种含含糊糊的声音,他抓住她的手在他胸前的各个部位按来按去,似乎是要找到她要找到的那个部位。

“整个的心!都在想念你……整个的心。”然后,他发出的声音比先前好多了,更清楚些了,他确信,大家已经了解他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的手上,极力隐藏住她的呜咽声和流出来的眼泪。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流着眼泪说道,“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

“没有,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她不由自主地顺从着父亲,依照着他的样子,说话时尽量比划着手势,好像是她的舌头转动起来也很困难。

“亲爱的……”或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清楚他所说的话,不过从他眼神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说了一句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温情的、爱抚的话。“为什么不进来呢?”

“而我希望,希望他死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夺眶而出。

“去把安德留沙叫来。”他突然说,一说出这句话,他脸上表露出孩子般的怯生生的和怀疑的神情。他自亡似乎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

他惊诧地胆怯地看着她。

“他在哪里?”

“他在军队里,monpere①,在斯摩棱斯克。”

①法语:爸爸。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好像解答他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他肯定地点点头,又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声音清晰而低沉地说道。“俄国完了。他们把她给毁了!”他又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望着他的脸,哭了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止住了恸哭。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了他的意思,替他擦掉了眼泪。

随后他又睁开眼睛,说了一些什么,有好一阵谁都没弄明白,最终只有吉洪一个人弄懂了,转述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据他方才他说话的神情来揣测他的话的意思。她揣测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而说孙子,时而说到他的死。可是她不能由此而猜出他所说的话。

“穿上你那件白色布拉吉,我喜欢它。”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放声大哭,医生用手架扶着她,把她从室内扶到阳台上,劝她要冷静和准备动身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忿忿地牵动着眉头,提高了他那粗哑的声音,他所患的中风又第二次发作了,这也是最后一次。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阳台上。天已放晴,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她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只有对父亲的热爱,她感到她在此之前从来还不曾这样热爱她的父亲。她哭着跑向花园,沿着安德烈公爵所栽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愿他死去。是的,我希望快点结束……我想得到安静……我将来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世的时候,我的安静又有什么用呢?”她在花园里迈着疾速的脚步走着,一边用双手按住胸口,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念叨着。她沿着花园转了一圈,又来到住宅前,这时她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意离开)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此人是本县的首长。他亲自前来告知公爵小姐必须尽快离开此地。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的话,但不明白他所说的;她把他请进屋里,请他用早餐,陪他坐下。然后,她向他道了歉,就起身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