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第4/6页)

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坐三轮车,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老太太口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我自己来,总得有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人一块儿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麽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麽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彷佛不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

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麽戏没有?有个『浮生六记』,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很。」敦凤摇头道:「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凤道:「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上下一了,又一折,折过来的时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罢?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若是个知趣的,就该藉故走出房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麽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着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罣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麽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搥,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搥着,满腔幽怨的样子。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是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麽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嬭嬭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麽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不是你。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敦凤低头搥着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麽?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撒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麽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