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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麽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麽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搥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彷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奚太太道:「脱下了冷麽?」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咾,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一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麽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末擦擦它好了。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他问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呀。他就说:『快快不要这样。前世的冤牵,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要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难末我吓死了!老和尚他说:『太太你信我这一句话!』我双手合十,我说谢谢你师傅,我双手把你这句话捧回去!从此我当真,大气也不呵他一口。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

奚太太听得不耐烦起来,间或答应着「唔……唔……」偶尔点个头,渐渐头也懒得点了,单点一点眼睫毛,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那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

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你!」

女仆也谄媚地跟着医生哄他:「先生喜欢你!呵,呵,呵,先生喜欢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请先生吃喜酒!」

庞先生也笑了:「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了,你结婚的时候,不请我吃酒我要动气的呵!」

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看过了,把睡熟的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当地,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袴,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鈎子上的灰呢衬绒袍,慢悠悠穿上,一阵风,把整个的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袍褂掸到奚太太肩上脸上,奚太太厌恶地躲过了。童太太钮上钮子,胳肢窝以上的钮子却留着不扣,自己觉得彷佛需要一点解释,抱着孩子临走的时候又回头向奚太太一笑,说:「到外头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冻着的。」然后道了再会。

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一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个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麽?多少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