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第3/4页)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乾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座位,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麽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麽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麽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袴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麽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麽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你瞧,还肿着这麽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麽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彷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麽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麽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珞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麽?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麽?」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麽?」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室的门推不开,彷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麽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鈎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藉口,谋与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麽连琤琤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琤琤!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蓆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