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2页)

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她什麽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人和厂成了洋车界的权威,刘家父女的办法常常在车夫与车主的口上,如读书人的引经据典。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把钱凑够了数,他要过来,买上了那辆新车。

「刘四爷,看看我的车!」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老头子看了车一眼,点了点头:「不离!」

「我可还得在这儿住,多咱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门!」祥子颇自傲的说。

「行!」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山;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厂。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头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小人」。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是这麽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这个,教他们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说什麽不受听的。其实呢,刘老头子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假若他去当了兵,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上就不傻装傻的去欺侮人。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作。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彷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厂子里靠常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事巴结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麽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乾乾净净。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麽,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彷佛失去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哼!」祥子没说出什麽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麽也没说。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

「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虎妞彷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点礼让。

「你干什麽去了?」刘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车呢?」「车?」祥子啐了口吐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麽事?!」虎妞一把将他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把点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一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

「哼,你这个傻小子!」刘四爷听完,摇了摇头。「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头;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可是,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什麽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虎姑娘把家伙撤下去,刘四爷仰着头似乎是想起点来什麽。忽然一笑,露出两个越老越结实的虎牙:「傻子,你说病在了海甸?为什麽不由黄村大道一直回来?」

「还是绕西山回来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万一村子里的人想过味儿来,还拿我当逃兵呢!」

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他怕祥子的话有鬼病,万一那三十块钱是抢了来的呢,他不便代人存着赃物。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什麽不法的事儿也干过;现在,他自居是改邪归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样的小心。祥子的叙述只有这麽个缝子,可是祥子一点没发毛咕的解释开,老头子放了心。

「怎麽办呢?」老头子指着那些钱说。

「听你的!」

「再买辆车?」老头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不够!买就得买新的!」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借给你?一分利,别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摇了摇头。

「跟车舖打印子,还不如给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着神说:「我慢慢的省,够了数,现钱买现货!」

老头子看着祥子,好像是看着个什麽奇怪的字似的,可恶,而没法儿生气。待了会儿,他把钱拿起来:「三十?别打马虎眼!」

「没错!」祥子立起来:「睡觉去。送给你老人家一包洋火!」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对别人说,骆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