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3页)

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彷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混身通红,像个初生下来的婴儿。他似乎不敢就那麽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乾净──心中那点污秽彷佛永远也洗不掉:在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

汗还没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来。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被凉风一飕,他觉出身上的轻松。街上也比刚才热闹的多了。响晴的天空,给人人脸上一些光华。祥子的心还是揪揪着,不知上哪里去好。往南,往东,再往南,他奔了天桥去。新年后,九点多钟,舖户的徒弟们就已吃完早饭,来到此地。各色的货摊,各样卖艺的场子,都很早的摆好占好。祥子来到,此处已经围上一圈圈的人,里边打着锣鼓。他没心去看任何玩艺,他已经不会笑。

平日,这里的说相声的,耍狗熊的,变戏法的,数来宝的,唱秧歌的,说鼓书的,练把式的,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使他张开大嘴去笑。他舍不得北平,天桥得算一半儿原因。每逢望到天桥的席棚,与那一圈一圈儿的人,他便想起许多可笑可爱的事。现在他懒得往前挤,天桥的笑声里已经没了他的份儿。他躲开人群,向清静的地方走,又觉得舍不得!不,他不能离开这个热闹可爱的地方,不能离开天桥,不能离开北平。走?无路可走!他还是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议。他不能走,也不能闲着,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都得退一步想。什麽委屈都受过了,何必单在这一点上叫真儿呢?他没法矫正过去的一切,那麽只好顺着路儿往下走吧。

他站定了,听着那杂乱的人声,锣鼓响;看着那来来往往的人,车马,忽然想起那两间小屋。耳中的声音似乎没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见了,只有那两间白、暖、贴着红喜字的小屋,方方正正的立在面前。虽然只住过一夜,但是非常的熟习亲密,就是那个穿红袄的娘们彷佛也并不是随便就可以舍弃的。立在天桥,他什麽也没有,什麽也不是;在那两间小屋里,他有了一切。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有办法。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里。羞愧,怕事,难过,都没用;打算活着,得找有办法的地方去。

他一气走回来,进了屋门,大概也就刚交十一点钟。虎妞已把午饭作好:馏的馒头,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冻,一碟酱萝卜。别的都已摆好,只有白菜还在火上煨着,发出些极美的香味。她已把红袄脱去,又穿上平日的棉裤棉袄,头上可是戴着一小朵绒作的红花,花上还有个小金纸的元宝。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像个新妇。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个多年的媳妇,麻利,老到,还带着点自得的劲儿。虽然不像个新妇,可是到底使他觉出一点新的什麽来;她作饭,收拾屋子;屋子里那点香味,暖气,都是他所未曾经验过的。不管她怎样,他觉得自己是有了家。一个家总有它的可爱处。他不知怎样好了。

「上哪儿啦?你!」她一边去盛白菜,一边问。「洗澡去了。」他把长袍脱下来。

「啊!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麽大咧咧的甩手一走!」他没言语。

「会哼一声不会?不会,我教给你!」

他哼了一声,没法子!他知道娶来一位母夜叉,可是这个夜叉会作饭,会收拾屋子,会骂他也会帮助他,教他怎样也不是味儿!他吃开了馒头。饭食的确是比平日的可口,热火;可是吃着不香,嘴里嚼着,心里觉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种痛快,他吃不出汗来。

吃完饭,他躺在了炕上,头枕着手心,眼看着棚顶。「嗨!帮着刷家伙!我不是谁的使唤丫头!」她在外间屋里叫。

很懒的他立起来,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帮忙。他平日非常的勤紧,现在他憋着口气来作事。在车厂子的时候,他常帮她的忙,现在越看她越讨厌,他永远没恨人像恨她这麽厉害,他说不上是为了什麽。有气,可是不肯发作,全圈在心里;既不能和她一刀两断,吵架是没意思的。在小屋里转转着,他感到整个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东西,她四下里扫了一眼,叹了口气。紧跟着笑了笑。「怎样?」

「什麽?」祥子蹲在炉旁,烤着手;手并不冷,因为没地方安放,只好烤一烤。这两间小屋的确像个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放手放脚好。

「带我出去玩玩?上白云观?不,晚点了;街上蹓蹓去?」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乐。虽然结婚不成个样子,可是这麽无拘无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块儿,痛痛快快的玩几天。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钱;只是没有个知心的男子。现在,她要捞回来这点缺欠,要大摇大摆的在街上,在庙会上,同着祥子去玩。

祥子不肯去。第一他觉得满世界带着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为这麽来的一个老婆,只可以藏在家中;这不是什麽体面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显摆越好。还有,一出去,哪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车夫们谁不晓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后嘀嘀咕咕。

「商量商量好不好?」他还是蹲在那里。

「有什麽可商量的?」她凑过来,立在炉子旁边。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的看着火苗。楞了好久,他说出一句来:「我不能这麽闲着!」

「受苦的命!」她笑了一声。「一天不拉车,身上就痒痒,是不是?你看老头子,人家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也得学着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咱们先玩几天再说,事情也不单忙在这几天上,奔什麽命?这两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别成心气我!」

「先商量商量!」祥子决定不让步。既不能跺脚一走,就得想办法作事,先必得站一头儿,不能打秋千似的来回晃悠。

「好吧,你说说!」她搬过个凳子来,坐在火炉旁。「你有多少钱?」他问。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嘛!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

祥子像被一口风噎住,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刘老头子,和人和厂的车夫,都以为他是贪财,才勾搭上虎妞;现在,她自己这麽说出来了!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