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第2/3页)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麽?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她「豆腐西施」〔注四〕。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麽高,嘴唇也没有这麽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她,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彷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注五〕,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注六〕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麽,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麽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呀,你放了道台〔注七〕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麽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麽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麽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麽?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麽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麽东西了。这一点乾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麽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彷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麽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麽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她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她装着这麽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