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第4/12页)

〔30〕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31〕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2〕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她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她又并不提起关于什麽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她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她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彷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彷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麽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1. 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2.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3.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4.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5.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彷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她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