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第2/3页)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语的说:「这怎麽好呢?这样的一班老小,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麽人。」

七斤嫂听到书上写着,可真是完全绝望了;自己急得没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她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麽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见赵七爷到村,都赶紧吃完饭,聚在七斤家饭桌的周围。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场人物,被女人当大众这样辱骂,很不雅观,便只得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你今天说现成话,那时你……」

「你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她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麽丑麽?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麽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糊涂话麽?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她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她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麽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2〕,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彷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麽!」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她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众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让开路,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怕他看见。赵七爷也不细心察访,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你能抵挡他麽!」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他们也彷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麽议论可发。嗡嗡的一阵乱嚷,蚊子都撞过赤膊身子,闯到乌桕树下去做市;他们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将破碗拏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咽,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旧从鲁镇撑航船进城,傍晚回到鲁镇,又拿着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和一个饭碗回村。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

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麽?从前的钉是……我活了七十九岁了,──」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麽?」

「没有听到些什麽。」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麽?」

「也没人说。」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也没有穿长衫。」

「……」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她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六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一九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据《鲁迅日记》,本篇当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1. 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指小说《三国演义》。金圣叹(一六○九─一六六一),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浒》、《西厢记》等书,他把所加的序文、读法和评语等称为「圣叹外书」。《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所着,后经清代毛宗岗改编,附加评语,卷首有假托为金圣叹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圣叹外书」字样,通常就都把这评语认为金圣叹所作。
  2. 张大帅:指张勋(一八五四─一九二三),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之一。原为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称为辫子军。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