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5页)

“我没有问你话,你却自己说了起来。”这位小姐打断她说道,脸上露出高傲自大和愤怒的表情,这使她的模样变得丑陋了。“你住嘴!我早知道做父母的总是替自己的孩子回答问题!”

阿格尼丝退了回来,感觉受到了侮辱,她给了露琪娅一个表情,像是在说:看吧,都怪你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我才遭受到这样的侮辱。院长也微微动了一下头,向露琪娅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说:现在你该鼓足勇气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不要再让可怜的母亲遭此难堪了。

“尊贵的小姐,”露琪娅说,“我母亲告诉您的确实是事实,那个小伙子很爱我(说到这里,她的脸涨得通红),是我自愿和他订婚的。如果我说得太直白,我请求您的原谅,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再为难我的母亲。至于那个贵族先生,愿上帝宽恕他,我宁死也不愿掉进他的魔爪。如今我们走投无路,只好厚着脸皮来烦劳善良的人,只祈求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如果您肯开恩收留我们,小姐,请相信,没有什么人比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更真心实意地为您祈福了。”

“我相信你说的话,”小姐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但是我得和你单独谈谈。我自然不是需要了解更多的内情,也不是需要谈及其他的理由,才肯为我们热心的院长效劳。”她彬彬有礼地转向院长,匆忙补充道。“实际上,”她接着说,“我早已想过这件事了,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几年前,我们修道院女管事最小的女儿出嫁了,这两个女人可以暂且住进她空出来的那个房间,顺便把她原来在修道院的小差事应下来。事实上……”此时她向院长示意,要他靠近窗棂一点儿,小声地说道,“事实上,这年成不景气,本来不打算找任何人顶替那年轻女孩的差事,但是我会和女院长谈谈,只要我一句话……而且又是应院长您的要求……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院长刚要表示感谢,这位小姐便打断道:“请不必多礼。必要之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请求神甫的帮忙。归根结底……”她微笑着说,但这种微笑里含有一种莫名的嘲讽和苦涩,“归根结底,难道我们不是兄弟姐妹吗?”

说完,她唤来一个女仆(由于她特殊的身份,修道院特地指派了两名女仆供她使唤),叫她去告知女院长她的决定,又唤了女管事到修道院门口,在女管事和阿格尼丝之间协调好了必要的安排。送走了阿格尼丝后,她又和院长道别,把露琪娅一人留了下来。院长陪同阿格尼丝一起走到门口,又顺便给了她一些嘱咐,然后便去给他的好友克里斯托福罗写回信,告知他事情的进展。“那女人真古怪,”他在回府的路上暗自想,“真奇怪!但谁要是懂得如何正确行事,让她为自己做事倒也不难。我的好友克里斯托福罗当然没有想到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件事处理得如此妥当。那个高贵的家伙,真拿他没办法,时时刻刻都在为别人排忧解难。他有如此好友,能在短时间内帮他把事情办妥算是他的福分了。善良的克里斯托福罗一定会很满意,他甚至也将明白我们这里的人还是有些本领的。”

在一位年老的嘉布遣会修士面前,这位小姐言语举止都十分注意,现在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姑娘在一起,她便不再约束自己,谈话竟渐渐变得稀奇古怪了起来。对于这些谈话我们还是先不描述为好,我们得简单地叙述一下这位不幸之人以前的经历,然后才足以说明她那些不同寻常的神秘的行为举止,并道出一些事实以解释她的行为举止背后的动机。

她是某个亲王最小的女儿,她的父亲是米兰的贵族,被认为是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人之一。但是他受虚荣心的驱使,过于看重自己家族的头衔地位,总觉得自己的家产只能勉强甚至难以维持自己的颜面。因此他一门心思地想保护自己的财产,至少是现有的财产,不让其在自己的手里有任何的散失。他有多少子女,史书并无明确记载,只提到他把长子留在身边让其继承所有财产,延续香火,而把其余的儿女都统统托付给了修道院,他还规定长子生儿育女后,也得遵照父亲这一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儿女的做法。我们这位不幸的小姐还在娘胎里,她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定了,无法更改。只有一点是待定的:生下来的会成为一名修士还是一名修女,而且这个决定也不须征得他(她)的赞同,他(她)只须问世即可。她出世时,亲王,也就是她的父亲,想给她起一个能立刻让人联想到以一个出身名门贵族的圣女的名字命名的修道院的名字,所以就给她取名为格特鲁德。在她小的时候,父母给她的第一批玩具便是一身修女打扮的布娃娃,之后给她的便是身着修女服的修女雕像。在给她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告诫她要以这些为荣,要像珍爱珠宝一样爱护它们,同时,总是肯定地附上一句:“漂亮吧,啊?”亲王、亲王夫人或是那位唯一在家中抚养的长子,在夸奖小格特鲁德娇艳的容貌时,总会说“多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长啊!”除了这句,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言辞来表达他们的赞赏了。然而,没有任何人直接对她说:“你长大了就得去做修女。”虽说如此,这个意思是不言自明的,并且每每谈及她未来的命运时都要附带地提到这点。任何时候只要她作出反叛或傲慢的举动——她原本天性如此——家里人就会对她说:“你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不可有这般不合体的行为举止。当你长大成为一名女修道院院长的时候,你尽可发号施令,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有时候,亲王见她太过于我行我素、不拘礼节时,便会责备她说:“嗨,嗨,这样做可有失你贵为小姐的身份哦。如果你想将来能受到别人对你应有的尊敬,从现在起你就得学会矜持。记住!你将来要做修道院的头号人物,因为不管走到哪里,你都顶着高贵的身份。”

那些话让这个小女孩的脑海中有了一种隐约的印象,那就是她要成为一名修女,并且她父亲的话比其他所有人的话对她更有影响。亲王的行为规范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位君主的严厉的威严,特别是当对待自己女儿的未来时,他的一字一句是那么的坚决,那么的不可撼动,这赋予人们这样一种感觉:这是命中注定的。

格特鲁德在六岁时就被送到了我们方才已经知道的那座修道院接受教育。其实更主要的是让她为父母替她选择的职业做好初步的准备,也就是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她。亲王选择这个地方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给露琪娅母女领路的那位好心的车夫就说过这位小姐的父亲是蒙扎市首屈一指的权贵。将这个说法和作者在其他地方无意提到的别的暗示比较一下,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断定他是这个地区的封建地主。不管这个地方怎么样,他在此处享有很高的权威,并且他认为这儿比其他地方更好,他的女儿在此可以得到不同寻常的对待和尊重,这也会促使女儿将这个修道院作为自己永远的安身之地。他的考虑一点儿没错。女修道院院长和其他几位管事的修女都很兴高采烈,因为要是她们同另一个女修道院发生争执,有了这个地区的贵族家族作后盾,那她们就有了保障,于是她们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亲王的这一请求,并特别感激亲王给予她们的这一荣耀;同时,她们完全赞同亲王流露出的打算,这跟她们的打算不谋而合。因此,格特鲁德一进入修道院,大家都不直接唤她的名字,而称其为小姐。她的餐桌和私人住宿的房间,都是与其他人分开的。她的举止行为也被当作其他人的典范。一直以来,人们都迁就她、安抚她、尊敬她。孩子们看到那些一贯以高傲的态度对待其他孩子的人那么待她,都很羡慕她。当然,并非所有的修女都有意让可怜的女孩落入陷阱。许多修女还是心地善良,很诚实,竭力远远地躲开女院长的诡计。她们一想到那些人出于利欲熏心的卑鄙动机,竟要葬送一个女孩子的幸福,心里不免非常憎恶。不过,她们都还有自己的事,有的根本没注意到这些阴谋的底细,有的没察觉到它们是多么的不好,有的不愿深究此事,还有的宁愿保持沉默而不愿提供一切有用的建议。还有的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因为类似的诡计而被引进来做一些自己事后后悔的事,她们觉得自己同这个可怜的无辜小女孩格特鲁德很类似,因此对她深表同情,温柔而伤感地爱抚她,不过这个小女孩完全没想到围绕她正在进行的某种阴谋,于是这个阴谋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了。要是格特鲁德是这个修道里院唯一的小女孩的话,这个阴谋或许就会这样一直发展下去。但是,在她的同学中,有的知道自己将来要结婚。小格特鲁德从小就被灌输了高于他人的思想,高谈自己将来要当女修道院的院长,她希望自己在每个方面都成为众人嫉妒的对象,可她却惊讶而又恼怒地发现,有的修女对她的夸耀毫不在意。女修道院院长的形象很威严,但是也要受约束,而且还冷冰冰的。而其他修女则与此相反,她们所想象的是一幅多姿多彩的明亮的画面,有丈夫、客人、城镇、随员、华服、马车,等等。那些闪耀的画面在格特鲁德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使其激动而又兴奋,就像是一大束刚采撷下来的鲜花置于蜂箱前面那样。她的父母和老师曾竭力培植她自负倨傲的优越感,任其滋蔓,为的是使她接受修道院的宁静生活。随着父母及老师经常有意地向其灌输这一观念,她的激情随之被点燃,她很快便以一种更加炽热、更加主动的热忱投身于这件事情中。为了不使自己在女伴们面前低人一等,同时屈尊让她们受到思想的新转换的影响,她声称,到了作决定的时候,没有人能不征得她的同意强迫她去做修女。而且,她也可以结婚,居住在宫殿,享受世间的种种乐趣,并比其他任何女伴过得幸福。还说,只要她想做到,她就能做到;只要她愿意那样,她就能那样。而事实上,她确实很想过世俗的生活。“必须得到她的同意”,这种想法到目前为止仍然存在,尽管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但却隐藏在她脑中的某一角落,现在就完全展露出来了。她不时用这个想法来宽慰自己,以便可以平静地沉醉于自己选择的未来的形象。不过伴随着这种想法,她脑中还总是浮现出另一种想法,那就是拒绝当修女就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因为父亲早已经相信,或者说假装相信她是愿意当修女的。一想到这点,这个小女孩就远远没有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满怀信心了。然后,她就会将自己同她的女伴们相比,她们的自信心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而她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痛楚的妒忌,尽管一开始时,她也让她们嫉妒和羡慕。她的妒忌很快转变成了仇恨,具体体现在她对别人的鄙视、粗鲁地对待他人以及言语上的挖苦。不过,有时候,她同她们爱好一致、愿望相同时,她便不会那么充满敌意;相反,她会和她们建立一种显而易见而又短暂的友谊。有时,由于渴望享受一些真实的、实在的乐趣,格特鲁德又会因自己的特殊待遇而感到洋洋自得,让女伴们感受到她的优越性。有时,她不能忍受孤独,不愿独自一人面对害怕和希冀,便会去找女伴们,表现出温顺的样子,几乎是在向她们乞求友好、怜悯和鼓励。就这样,她在与自己及别人的痛苦的斗争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步入了危机四伏的豆蔻年华。在这个年华里,一种神秘的力量似乎占据了她的灵魂,这力量使她的一切爱好、一切想法得到了升华、滋润,获得了无限的生气,有时将其转化,或者将其引向意想不到的方向。之前,格特鲁德在对未来的梦想中,明显追求的是荣耀和富贵;而现在,一种柔和的、亲切的情感头一次轻轻地、朦胧地在她的头脑中弥散开来,如今已扩散开去,占据了她的想象。在她心里最隐秘之处,构建了一个美丽的隐蔽所,在那里,她可以逃避现实的事物。她根据少年时代混乱的回忆、自己对外面世界有限的了解、和女伴们交流时获得的知识,用奇异的方式构造出这些人物。她同这些人物玩耍、交谈,然后代替她们回答自己的问题。在那里,她发号施令,接受各种各样的顶礼膜拜。有时,宗教的意识会打扰这些明亮而又劳累的狂欢。但是,这种宗教意识,同人们从小给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灌输的和她所接受的宗教意识一样,并没把傲慢禁锢,而是使她的傲慢变得更神圣,还被用来作为获取尘世幸福的一种方式。这样,宗教意识失去了它的本质,不再是宗教意识,而是变成了与其他鬼怪一样的东西了。有时,这种鬼怪占据着首要的位置,控制着格特鲁德的幻想。于是,这位不快乐的小女孩便被一些混乱的恐怖思绪和一种不确定的责任感所压倒,她甚至觉得自己讨厌修道院,觉得自己在选择未来的生活时,违背了长辈的意愿,是一种错误。她的内心想为此赎罪,于是她便自愿成为了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