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页)

每当看见那几个合谋将她拉入修道院的修女,格特鲁德就觉得十分憎恶。她们当初所使的种种阴谋诡计,都历历在目。为了报复她们,她粗暴地对待她们,嘲弄她们,甚至在众人面前指责她们,而她们却只能默默地忍受这些辱骂,因为尽管亲王当初为了逼迫女儿进入修道院,在必要时总是采取很专横的手段,但一旦达到了这个目的,他便绝不允许别人伤害他的家人。

倘若他听到半句流言蜚语,她们便会失去他强有力的保护,或者,更不幸的是,她们将成为他的仇敌。格特鲁德似乎觉得自己可以依靠另一些没有参与此番阴谋诡计的修女,但她们并不想与她做伴侣。如今她当了修女,她们对她倒也颇为体贴,总是很友善地对她。她们整天表现出忙忙碌碌、愉悦的样子,好像是想通过自身的经验告诉她,就算是在修道院中,不仅可以活下去,甚至也可以活得很开心。然而,她对这些修女同样感到很厌恶,这是出于别的原因:她们所表现出的虔诚和自满自足的神态好像是对格特鲁德的不安和任性的一种谴责,因此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其背后说她们是心胸狭窄的人,或骂她们是伪君子。倘若她知道或者揣测到了,在决定是否接受她做修女的投票表决中,罐子里那几颗表示反对的黑骰子正是这些修女投进去的话,她可能就不会那么反感她们了。

有时候她也会得到一些满足,因为她可以命令别人,因为她受到修道院里的人的尊敬,因为她受到来自外面的宾客的祝贺,可在某些事中大显身手,充当别人的保护者,还听到别人尊称她为小姐。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怎样的安慰啊!但这一切对她来说还不够,有时,她那颗空虚的心会乐于增加些和享受到宗教带来的安慰。然而,若不是放弃了别样的慰藉,又岂能得到这样的安慰呢?这就好比一个遇险落水的水手,若想抓住一块能将他安全带到岸边的木板,就必须得放弃出于本能而抓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海草。

最终做了修女不久后,格特鲁德就当上了修道院里年轻学员的教师。我们不难想象在她的管制下那些人将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她昔日的女伴们都已经离开了修道院,然而由她们所激起的欲念依然萦绕在她心头,因而她的学生们不得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承受着所有的压力。她想到她的许多学生最后都会回到她曾经失去了所有希望的世俗生活中,便更加仇恨这些可怜的孩子们。这种仇恨几乎达到了充满复仇的欲望的程度。她把这些情绪都宣泄到了学生身上,管制她们、压迫她们、欺辱她们,并且不时地把她们希望有朝一日能享受的快乐提早地贬低一番。有时,学生们的一点儿小错误也会惹得她大动肝火。凡听说此事的人定会以为她是一个没修养的蛮横的泼妇。然而在别的时候,她对修道院规章制度的憎恨又表现得完全不一样:她不仅不反对学生们上课时注意力不集中、大声喧哗,甚至还煽动她们;她参与到她们的游戏中,使她们更加无秩序;她还加入她们的谈话,大谈特谈,直至离题万里。若有人说修道院女院长是个多么爱闲聊的人,格特鲁德便会长时间地模仿她。她们像是演喜剧一般,模仿一个修女的表情,又模仿另一个修女的动作,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们都能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但是她的笑却并非发自内心。就这样,她在修道院里度过了几年,没有闲暇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改变自己的处境,直到一场灾难不幸地降临到她的头上。

由于当不了修道院院长,格特鲁德在修道院中享有种种特权和优待,修道院又给了她一座单独的院落。院落的一侧紧邻一所住房,里面住着一位恣意放荡的年轻人。当时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家里豢养着一群打手,并和其他恶棍结成帮派,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人根本就不把社会和法律放在眼里。我们仅仅知道这个人名叫埃吉迪奥,他从他房间的小窗户可以看到格特鲁德所住的庭院,并常常看见她走过那里或在那里闲逛,心中受到了诱惑,竟然冒着危险和亵渎宗教的大逆不道,某一天竟大胆地向她献殷勤,而这个痛苦的女孩竟也回应了他。最初的时候,格特鲁德还感到一种满足,尽管是种不纯洁的满足,一种新鲜的动力,犹如一股旺盛的生命力一般浸入了她那空虚的灵魂,然而这种快乐就像是古人给已经定了罪的犯人服用恢复体力的药一样,好让他恢复元气,以忍受更残酷的刑罚。同时,格特鲁德的行为举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立刻变成了一个守规矩的文静的女子,不再那么怀恨或讥讽别人,甚至表现出自己亲和友善的一面。修女们对她有这么美妙的改变都感到高兴并相互庆贺,然而谁也猜想不到这背后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这种变化只是在过去的恶习上徒增的一种伪善。这种表面上的伪装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恢复了她以前习以为常的傲慢无礼的态度,她尖酸刻薄和任性的老毛病又犯了,并以新的言辞嘲讽和诅咒起禁锢她的修道院来了。那些粗鲁字眼儿在那种地方从这种身份的人的口中吐出,那真是闻所未闻!然而,每次这样的爆发过后,随即而来的都是一次次的忏悔。为了弥补,她甚至说一些谦恭友好的话请求修女们忘掉她的过错。修女们尽可能地忍受她喜怒无常的性格,完全把它归咎于小姐的任性脾气。

有一段时间似乎没有人想起过这些事,但是有一天,格特鲁德和一位干杂活儿的修女为一些琐碎小事争吵过后,她便没完没了地狠狠辱骂起那位修女。那位修女忍气吞声地忍受了一段时间后,再也耐不住性子,就威胁格特鲁德说她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并扬言要在适当的时机便会将之公之于众。从那时起,格特鲁德再无安宁之日。不久后的一天早上,这个干杂活儿的修女没有像平时一样照常干活儿,别的修女便去她的房间找她,但没有找到。她们在院子里大声地叫她,却没有人回答。她们慌忙四处寻找,着实费了一番苦心,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阁楼到屋顶都找了个遍,但仍然不见她的踪影。要不是在寻找的时候有人在院墙上发现了一个大洞,谁知道大家会作出怎样的猜测。这个洞使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逃走了。于是修道院立刻派信使从各个方向去追她,把她带回来。这些人在蒙扎城及周边地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但都没有得到有关她的丝毫讯息。如果她们就地挖地三尺,而不是到远处去搜寻的话,也许她们会更清楚她的遭遇。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们从未想过像她这样的人居然做出了如此举动。争论了一番后,她们断定她已经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此前有一位修女随口说了句:“她肯定躲到荷兰去了。”于是,修道院里的人后来都说,并且断定她逃到荷兰去了。然而,小姐似乎并不认同这个看法。她既没有流露出不予置信的表情,也拿不出特别的理由来反对这一普遍的看法。当然,有某种理由,她也极力掩饰、讳莫如深,在所有事情中,她最愿意避而不谈此事,最不希望去揭开这一谜团。然而,她说得越少,头脑里想得便越多。一天之中多少次那个不幸的修女的形象会擅自闯入她的脑子,挥之不去!她多少次希望这个修女能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不是时常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她更不愿日日夜夜与这个虚幻的、可怕的、冷漠的幽灵做伴!也不知有多少次她渴望听见她真切的声音,忍受她的任何恫吓与责骂,而不愿那个似梦似幻的窃窃私语声无休止地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回荡,也不愿让任何一个活人都没有的、不知疲倦的声音重复着那无法回击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