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

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玄都观里桃干树”,就是此地。一名为玄妙观。这观踞郡城之中,为姑苏之胜。基址宽敞,庙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无所不备。各房黄冠道士,何止数百。内中有个北极真武殿,俗名祖师殿。这一房道士,世传正一道教,善能书符遣将,剖断人间祸福。于中单表一个道士,倏家姓张,手中惯弄一个皮雀儿,人都唤他做张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荤酒自下必说,偏好吃一件东西。是甚东西?

吠月荒村里,奔风腊雪天。

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

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做个好主顾,若打得一只壮狗,定去报他来吃,吃得快活时,人家送得钱来,都把与他也下算帐。或有鬼祟作耗,求他书符镇宅,遇着吃狗肉,就把箸蘸着狗肉汁,写个符去,教人贴于大门。邻人往往夜见贴符之处,如有神将往来,其祟立止。

有个矫大户家,积年开典获利,感谢天地,欲建一坛斋酸酬答,已请过了清真观里周道土主坛。周道土夸张皮雀之高,矫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时相请。那矫家养一只防宅狗,甚是肥壮,张皮雀平昔看在眼里,今番见他相请,说道:“你若要我来时,须打这只狗请我,待狗肉煮得稀烂,酒也烫热了,我才到你家里。”卞符回复了矫公。矫公晓得他是跷厦占怪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烫热了酒,煮烂了狗肉,张皮雀到门。主人迎人堂中,告以相请之意。党中香人灯烛,摆得齐整,供养着一堂柳道,众道士已起过香头了。张皮雀昂然而入,也下札神,也不与众道士作揖,口中只叫:快将烂狗肉来吃,酒要热些!”矫公道:“且看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当下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樱列张皮雀面前,恣意竹吱。吃得盘无余骨,酒无余滴,十分醉饱。叫道:“聒噪!”吃得快活,嘴也不抹一抹,望着拜神的铺毡上倒头而睡。鼻息如雷,自西牌直睡至下半夜。众道士酸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下敢去动掸他。矫公等得不耐烦,到埋怨周道士起来,周道土自觉无颤,下敢分辨。想道:“张皮雀时常吃醉了一睡两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几时才醒?”只得将表章焚化了,辞神谢将,收拾道场。

弄到五更,众道士吃了酒饭,刚欲告辞,只见张皮雀在拜毡上跳将起来,团团一转,乱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矫公和众道土见他风了,都走来围着看。周道士胆大,向前抱住,将他唤醒了。口里还叫:五日,五日。周道士问其缘故。张皮雀道:“适才表章,谁人写的?”周道土道:“是小道亲手缮写的。张皮雀道:“中间落了一字,差了两字。”矫公道:“学生也亲口念过几遍,并无差落,那有此活?张皮雀袖中簌簌响,抽出一幅黄纸来,道:“这不是表章?”众人看见,各各骇然道:“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却在他袖中,纸角儿也下动半毫?”仔细再念一遍,到天尊宝号中,果然落了字,却看不出差处。张皮雀指出其中一联云:

“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

亲短李长,仅作千金之子。

‘吃亏吃苦,该写“嗅’字,今写‘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嗅,音‘赤’,‘吃,音‘格,,两音也不同。‘紊,字,是‘李奈’之‘素’;‘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烦’之“耐,“亲短奈匕’该写“耐烦,的‘耐,字,‘亲,是果名,惜用不得。你欺负上帝不识字么?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难处。矫公和众道士见了表文,不敢不信。齐都求告道:“如今重修章奏,再建斋坛,不知可否什张皮雀道:“没用,没用!你表文上差落字面还是小事,上帝因你有这道奏章,在天曹日记簿上查你的善恶。你自开解库,为富不仁,轻兑出,重兑入,水丝出,足纹入,兼将解厂的珠灾,但拣好的都换了自用。又几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就假托变卖过了,不准赎取。如此刻剥贫户,以致肥饶。你奏章中全无悔罪之言,多是自夸之语,已命雷部于即焚烧汝屋,荡毁你的家私。我只为感你一狗之惠,求宽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恳告,已准到五日了。你可出个晓字:“凡五日内来赎典者免利,只收本钱。其向来欺心,换人珠宝,赖人质物,虽然势难吐退,发心喜舍,变实为修桥补路之费。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慎,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矫公初时也还有信从之意,听说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这风道十必然假托此因,来布施我的财物。难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况凤掌财的人,算本算利,怎肯放松。口中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皮雀和众道卜辞别自去了。矫公将此活阁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库里火起,前堂后厅,烧做白地。第二日,这些质当的人家都来讨当,又不肯赔偿,结起讼来,连田地部卖了。矫大户一贫如洗。有人知道张皮雀曾预言雷火之期,从此益敬而畏。

张皮雀在玄都观五十余年,后出渡钱塘江,风逆难行,张皮雀遣天将打缆,其去如飞。皮雀呵呵大笑,触了天将之怒,为其所击而死。后有人于徽商家扶骛,皮雀降笔,自称“原是大上苛元帅,尘缘已满,众将请他上天归班,非击死也。”徽商闻真武殿之灵异,舍施干金,于殿前堆一石假!以为壮观之助,这假山虽则美观,反破了风水,从此本房道侣,吏无得道者。诗云:

雷人曾将典库焚,符驱鬼崇果然真。

亥部观里张皮雀,莫道无神也有神。

为何说这张皮雀的话?只为一般有个人家,信了书符召将,险些儿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满,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时读书不就,将银援例纳了个令史,就叁在本县户房为吏。他原是个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个月令史,衙门上下,没一个不喜欢他。又去结交这些门子,要他在知县相公面前帮衬,不时请他们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县相公比较,审问到夜静更深时,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浑,那门子也都感激,在县主面前虽不能用力,每事却也十分周全。时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开各吏送间库房,恩量要谋这个美缺。那库房旧例,一吏轮管两季,任凭县主随意点的。众吏因见是个利芳,人人思想要管。屡屡县主点来,都下肯服。却去上司具呈批准,要六房中择家道殷实老成尤过犯的,当堂拈阅,各吏具结申报卜司,芳新叁及役将满者,俱下许阅。然虽如此,其权出在吏房,但平日与吏房相厚的,送些东道,他便混帐开上去,那里管新叁役满。家道殷实不殷实?这叫做官清私暗。